□白金龙
村学所有的内容就是五间半新旧的瓦房,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老师和20来个泥猴一样的学生,外加一个大的没有边际的操场。老师姓着个当地没有的、怪怪的姓——曾。我们学生都来自堡子内外,早上带着干粮来,太阳偏西,挂在屋檐下的半张锄头敲响后就都像鸟儿一样飞着消失在田野和大大小小的村落。老师住室隔壁的四间瓦房就是我们的教室。讲台前有一只用来冬天取暖的地炉。家里的地炉是在木头架子上围了小青砖,装上泥土再在泥土中央用几块小青瓦围出个圆形的火塘的。结实中透着笨拙,又不失灵巧。而教室里的不是这样。它是直接用砖头砌在地上,常年不分寒冬酷暑地、死死地立在那儿不能移动。——它无法躲避我们嬉闹时候的拳脚,早已是缺棱少角了。
霜在教室前那棵柿子树上落了两次的时候,曾老师就对我们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用他带有闽南味的普通话夹杂着本地方言绕口地说着:姥姥冻死咯!泥炉子吆!对于当时班级的分法我至今没有弄明白——后几排土台子上的是高年级,前几排土台子上的是低年级。只有高低两个班级。我们在家拿来点麦衣,自己动手和烂泥补修地炉子。这些活不用老师指导,我们都会干得很好。我们从小看着大人入冬修补自家的炉子。大人有时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教会了我们许多东西。
那段时间曾老师最忙,走东家入西家地去讨糊窗户的纸张和糨糊。找生产队长去要冬天取暖的木炭。这是顶顶紧要的事情。纸讨来了他就带领几个女生去糊,糊窗户他对我们男生不放心,用他的话说那是技术活、轻巧活,女生发手巧。讨来的大张纸无以例外都是麻纸,一糊上窗户教室里就立时暗了下去。有风刮起,没有绷紧的纸就发着“噗砰、噗砰”的声响。曾老师在微醺的光线里严肃地把谁也不能捅窗户纸的警告重复了三遍。
他对三有着特殊的情感,主要体现在他平时的说话和给我们讲课上,在布置作业的数量上却是用三的倍数,要么是六道算术题,要么是九篇生字。我们都试图着抗议过,但很徒劳。家长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拿来给曾老师,表示着对他的赞同和支持。这也许是因为山前山后多少年来就只有他一个老师的缘故吧?
一天中午,他布置了好多作业,外加写三篇大楷,中间还要带上小楷生字。说他要给堡子上过事情的人家去当半天帐房,就把我们锁在了教室。大楷很好写的。把他写的“白日依山尽”的仿格衬在白纸下面很快就写完了。最要命的是那在大楷的字里行间需要像庄稼人一样套种的小楷。创造是孩子们特有的天性,正在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教室里一阵骚动。小仨子发明了比小楷笔更为快捷便利的书写工具——他折了半截扫帚上的竹棍用小刀削成笔的样子蘸了墨汁写。很快,那把立在墙旮旯里的扫帚遭了殃。就连学习委员亚蓝也用上了。
工具的便利大大提高了效率。需要一整个下午才能完成的作业,我们很快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任我们自由支配。像盛在了一只匣子里的我们,班长大嘴也管不了。临窗的同学用小手指捅个小洞看外面的景致。大家都挤上前去看。通过一个很小的窟窿就能够看到外面的世界,这的确是个很好玩的事情。柿子树上的叶子已然落尽,光秃秃的枝桠上耷拉着几只柿子,在风中沉甸甸地摇晃。亚蓝说她还看到了操场边上有一头小毛驴在打滚儿,有人说那不是一头毛驴,应该是一头骡驹。一个窟窿尽管能装进一片世界,但不是什么都能够看得清的。毕竟操场边的那头毛驴或者骡驹离对它进行观察的我们实在太远了。在大家的争吵声中教室里的光线越发地暗了。就在低年级的几个小同学叫尿憋得哇哇大哭的时候。曾老师来了。他进门的时候身子有点晃。脚底下打着飘儿。一屁股坐在地炉边沿上喝他捏在手里的半瓶白酒。喝着喝着他就无端地号啕大哭。他摘下了眼镜,我们看着他的脸面很是陌生,也很莫名其妙。地炉里的火是早上生着,为了节省木炭中午就用灰把火焐了。我们开始担心灰烬会把曾老师点燃,但最终没有。我们在他越来越大的哭声里四散而逃。那是我记忆中惟一没有听到那半张锄头敲响就放学的。小仨子说曾老师是醉了,因为他爹一喝醉就哭。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正走在杨家河的独木桥上。我望了一眼桥下的河水,河水不知什么时候瘦了一圈。我奇怪地不由想到了曾老师那瘦瘦的腰杆。
曾老师也并没有像小仨子叙述的他爹那样睡上三天三夜。第二天等我们进教室的时候,他正撅着屁股吹着地炉里已经燃烧得很旺的炭火。他照例让我们自己大着声背诵课文,冬天的寒气也叫我们朗朗的读书声给搅和得热气腾腾。等地炉里的烟散尽了,曾老师就开始和往常一样依次由低年级到高年级地收同学们硬邦邦的馍馍拿到地炉上去烤。不大一会教室里就弥漫着五谷杂粮的香味和木炭氲氤的气味。这些夹杂的味道引诱着我们把读书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了好多。最终我们都停止了朗诵,在看为我们烤馍的曾老师。曾老师烤馍的技艺已臻化境。无论怎样的馍他都能烤出一层脆脆的金黄来,很少有烤糊的时候。在我们馋涎涎的等待里,曾老师一一喊着我们的名字上去拿烤好的馍。
我们带来的馍馍五花八门,有繁麦面的、有黑面的、有精面的(白玉米面里加少许小麦面)、也有荞麦面和糜面的。等学生从一大堆馍里认出了自己的那块,曾老师就要过去先咬上一口。品评一番烙馍人的茶饭。遇到有拿精面馍的他会咬上两口。这个被他称为“咬马”(把馍咬出马的形状)的游戏我们大家都很配合,也很乐意他在地炉旁边夸奖一番自己母亲或者祖母的手艺。在我的印象里有个低年级的女同学就很不配合,一次她拿了一坨死面油饼被曾老师连着咬了三口,她哭闹着不干了。说那油饼是她祖母给她招过魂的。硬是说曾老师咬去了她祖母放在油饼里的“魂”。曾老师千哄万哄也不济事,最后拿出了一枚鸡蛋用白菜叶子包裹着在地炉里用火煻熟,给她吃了才算完事。
进入二九天气,地炉里的火再也不用一过中午就焐灭了。窗户上的纸也加到了三四层,给破洞打上补的地方已经不止这些层了数了。阴天教室里的光线很是昏昧。曾老师就让我们在家里带来灯盏点着上课。一个地炉烧得再旺,所散发的热量永远抵挡不了为了走烟没有堵的椽缝里溜进来的冷气。好多同学已经怕冷不来了。曾老师把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同学都聚拢到了前排不分年级地坐着上课。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变戏法地给我们煻黄豆或者豌豆吃。亚蓝的手冻破了,他把吃饭用的个搪瓷缸子两边用铁丝穿一个长长的提手。在缸子里装上少许柴灰。把地炉里的炭火搁几块在里面让她提着取暖。也动员我们回家让大人帮着做这样的小提炉。几天后我们各自都有了这样的提炉。有搪瓷缸子做的,有瓦罐做的,也有粗瓷大碗做的。样子很是庞杂。
在冬天里,提着这样一个小提炉是很美气的事情。每天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就旋开灯盏给晚上早已在提炉里搁好的木炭淋几滴煤油,点燃。提上窜着蓝幽幽的火苗的提炉走村串庄地呼朋唤友,一块上学去。走在凛冽的寒气里因为提炉而感觉不到一丝的寒冷。也因为这提炉冬天我们都起得异常地早,有时月亮还挂在天边洒着清冽的月光,我们就开始在田野里追逐着、嬉闹着向学校进发了。
几次在操场边碰到一个穿着棉袄的女人,头巾把脸面裹得只剩下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远远地绕着我们向杨家河的桥头走去。有女人出现的早晨,曾老师总是站在柿子树下吸烟。看见我们一踏上操场的边沿,他就不分钟点、急急地敲打起屋檐下挂着的锄头。击打锄头的是半截绣迹班驳的镢头,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地立时洒满整个大山的沟沟坎坎。我们来不急多想一直是个单身的曾老师和那个悄然而走的女人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跑进黑咕隆咚的教室,点上灯盏,开始了我们一天的学习。一整天曾老师的精神看上去很好,领我们读课文的声音也很是清朗充沛。脾气也格外温和,即使我们犯了错他也不会拿火箸抽打我们的手心。我们每天上学在内心暗暗地希望一进入操场就能看到那个神秘的女人。可是,见到几次,就再也见不到了。
后来,我们走在上学路上的速度和时间由亚蓝掌握着。大伙都听她的指挥。一来她年龄比我们大,二来她长得实在好看——和她寡居的母亲一样有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有时明显时候不早了,可她还磨磨蹭蹭地拖着。要么说昨晚她家的母羊下羊羔了。要么说她肚子疼要去背风处解手。有次,实在等不来她,就要一个小女生去土坎后面催她,可她并没有解手,而是蹲着往旺里拨弄她小提炉里的炭火。就这样一路磨蹭着到学校,曾老师还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住室的门紧锁着。轮流拿着钥匙的同学打开教室的门,我们在七手八脚乱喳喳地给地炉生火的时候也探究曾老师去了哪里的秘密。但大家还是不得而知。而亚蓝这个时候总是大着声音读她的课文。
秘密也有被破解的时候。一天清早小仨子去亚蓝家喊她一起上学。从门缝里看到了在院子里披着衣服给亚蓝的提炉生火的曾老师。当小仨子把这个秘密在路上向其他同学公开的时候,亚蓝突然把手里的提炉掼在地上哭着跑了。亚蓝再也没有来和我们一起上学。只两天的光景,亚蓝的母亲就有了破鞋的外号在堡子上传开了。不几天我们停课了。原因是曾老师在接受了几场批斗大会后叫生产队长和民兵押着到处游行了。我们跟在后面看。曾老师细细的脖子上挂着个硕大的牌子,上面是他自己亲手恭恭敬敬地写的“流氓”。对这两字我们当时不甚了解,只是在有些人的眼神中所表露出的鄙夷里知道,那是个不好的字眼。但也有些人对曾老师很同情,说这是生产队长因为一个晚上去找亚蓝的母亲谈话的时候,叫抓破了脸。在整治曾老师。
游行了大概有10天的光景,曾老师被撵出学校,卷上铺盖到风抖庙梁上看护羊群去了。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
放了寒假的我们到处疯跑,把河里的冰凌块砸光了。就拿上干粮去风抖庙梁看望曾老师。曾老师缩在半张羊皮里,嘴里咬着半截草梗木木讷讷并不和我们答话。我们都觉着很是无趣。去梁上的庙里听喇嘛念经。可惜喇嘛念的藏经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就怏怏地下山回家了。
一进入腊月每天都在飘着雪花。家家户户都忙活着杀猪过年。到处都是浓郁的年的味道,以往这个时候曾老师最忙,杀猪的人家都轮番请他吃血头肉。喝包谷酒。临走,主家就会给曾老师割一练两指宽的五花肉。不几天曾老师的缸里就装满了够吃一年的腌肉。这个时候的曾老师看上去很是开心的。成天笑呵呵的。没了他的笑容老觉世界少了点什么。
年三十的一早亚蓝偷偷找我,让我陪她去趟梁上。一路上她背着的背篓里散发着炒肉片和包谷酒的香味。她说曾老师是个好人。这一点我也深信。
正月,大雪初晴的一个早晨,山上的喇嘛急急地赶来给生产队报信说是曾老师喝醉酒躺在雪地里阴死了。生产队长张罗着社员去上山掩埋。我们都嚷着要去,大人以山上积雪太深的理由没让我们小孩子去。翻年我们由大队部的文书教,不再分高低班,而是统一叫做“红卫连”。
多年以来,只要坐到温暖的地炉前我就会想起曾老师,也听些其他人议论曾老师的只言片语。无论怎样,缩进半张羊皮的曾老师成了我对他最后一次直接的印象。对于曾老师这个南方人,因为什么到了我们西北,并永久地留在了这里。大家有许多不同的版本。但,对每一个版本都有着我无法理解的迷惑。每每想起这些,心里总是空惘惘的。只有每次看到长相酷似曾老师的亚蓝的弟弟,我的心里才多少有一点点安慰。可是不久又会被另一种况味所代替……
一次在堡子里小时候同学的聚会上大家都说起曾老师。有人提议给他扫扫墓。已成两个孩子母亲的亚蓝。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准备了扫墓的纸钱。到了风抖庙梁,望着以前一望无际的草场,现在叫勤劳的村民开垦成一块块的梯田,方记起忘记向村里的老人打问曾老师究竟埋在哪里?想就近去问庙里的喇嘛,可那喇嘛早已谢世。我发现一直不言语的亚蓝在盯着一堆隆起的黄土。土堆上长着茂密的野草,在风中舒展着枝叶。
大家茫然四顾了会散去都看风景了。只有我和亚蓝席地而坐。中间隔着一堆不再燃烧的灰烬。
首发2007第2期《飞天》获散文诗歌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