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产生及其职能
2024-01-25
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关于国家起源或政府产生的思想,是对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发展。在其政治论文《论君主政治》中,阿奎那是这样说的:“如果人宜于按照其他动物的方式过一种孤独的生活,他就不需要别的指导者,而是每一个人在上帝,即万王之王的管辖下,成为他自己的君主,并且对于自己的行动,有依靠上帝所赋予的理性的启发而充分加以指挥的自由。然而……人天然是个社会的和政治的动物,注定比其他一切动物要过更多的群体生活。其他动物有大自然为它们准备的食物和一身皮毛。……人却没有这样的供应,可是他既然具有推理的能力,就必须为自己制作这些东西。即使这样,单是一个人也不能把所有必需的东西供给自己,因为任何人的物资都是不足以充实人生的。由于这个缘故,人就自然需要和他的同类在一起。”(《阿奎那政治著作选》,马清槐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
人具有合群性,人是社会的和政治的动物,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观念。因为人是合群的,人是社会和政治的动物,所以他们要聚在一起,于是形成城邦或国家。人为什么是合群的?人为什么具有合群性和社会性?亚里士多德没有给出具体的解释,只是说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不在城邦之中,一个人就不成其为人,他或者是神祇,或者是野兽。
柏拉图没有强调人的合群性和社会性,他是用分工与需求的冲突来解释城邦或国家的起源的。柏拉图的理解是,人各有天分,分别适宜不同的工作,于是在人与人之间形成分工。分工导致个人生产的产品的单一性,而人的需求是多样化的。解决产品单一性和需求多样性冲突的路径是互通有无,相互交换。为了便利交换,需要不同职业的人们集中居住在一个区域,这就形成了城邦。柏拉图从分工角度解释城邦或国家的起源,颇为独特。这个认识似乎有些问题。柏拉图的解释中,分工是原因,交换是结果,分工先于市场。可是,在市场形成之前是否可能存在分工值得怀疑。市场尚不存在,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只生产粮食而不生产衣服或只生产衣服而不生产粮食呢?只有在比较确定的市场存在的背景下,生产者才有可能专门生产某种商品,这是常识。这种错误的认知,要到两千多年后的亚当·斯密(1723—1790)才将其颠覆。
阿奎那的以上观点,实际上是将柏拉图嫁接到亚里士多德,用分工背景下个体能力的不完备或者单一来解释人的合群性;进一步,阿奎那还认识到,个体知识的单一或不完备也是人们希望过群体生活的原因。关于生活所需的知识,“其他的动物具有天然的本能,……人却只是笼统地生而知道人生的必需品……谁也得不到所有必需的知识。”这就注定人要过合群的生活。“由于和他的同伴实行分工,每人都可以专门从事某门学科,一个人研究医学,另一个人研究其他某种学问,等等。”每个人的知识都是单一的,不完备的,不足以应付生活的需要;当人们合在一起,就具备关于生活的充分的知识。
从个体知识的不完备来解释人的合群性,解释城邦或者国家的产生,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不过,阿奎那的说法是片面的。并非动物具备完备的知识,而人类只具备局部的知识;问题在于动物与人处在成长的不同阶段。在人类成长的最早阶段,原始人与动物差别可能不大,也是具备原始生活的“完备”知识的。只是随着人类的成长,人类进入更高级的成长阶段,个体掌握的知识才越来越专门化,越来越不完备。伴随着分工的深化,人类的专业知识积累会越来越深入,个体知识的“不完备”也会越来越严重,但人类整体的知识容量会越来越庞大。个体知识越来越专业化,相互之间的依赖就越来越严重,社会的群体性特征也会越来越显著。尽管认知有所片面,阿奎那以个体知识的“不完备性”来解释群体性的背景及城邦或国家的产生,是个非常了不起的认识。
进一步,阿奎那从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关系出发,讨论了政府的职能问题。阿奎那说,因为合群,人们聚居在一起,但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利益,“各人都一心一意专顾自己的利益”,除非有人出来维护公共幸福,否则这个社会就会解体。
在阿奎那的观念里,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并不是一回事,个人利益是从属于整体利益的,“一个人的幸福并不是最后目的,而是从属于公共福利。”“社会的利益大于个人的利益,并且更为神圣。”尽管阿奎那乐观地相信个人利益追求会导向社会福利,“人们能为自己取得的一切特殊的利益,如财富、收益、健康、技能或学问等等,也必然导向社会的幸福。”但是,他还是看到了个体利益与社会利益的冲突。这样,就需要有政府的出现,调节和引导个人利益,以促进社会利益的实现。
阿奎那说:“许多人在一起生活,除非其中有一个人被赋予权力来照管公共幸福,是不可能有社会生活的。许多个人作为个人来说,关心着种种不同的目的。一个人关心着一个目的。……如果有一个人比其余的人聪明和正直,那就不应当不让这种天赋为其余的人发挥作用。”所以政府的建立,就是为了监督、控制、调节个体行为,将个人利益引导到社会利益上去。
阿奎那的思想与西塞罗有很多相通之处,他们是亚里士多德在不同时代的继承者。西塞罗讨论“义与利的冲突”时,实际上是否定个人利益的存在的,因为他所谓符合德性要求的利益就是国家的利益。阿奎那讨论政府职能时,是将政府作为个人利益的规范者看待的,其职能就是将个体利益引导向社会利益;如此认识,个人利益也是不存在的。西塞罗说为了一个饥饿的智者活命而剥夺一个对社会无用的人手里的面包是不正义的,但如果这个智者是对国家有用之人的话,剥夺则是正义的。阿奎那也是这样的国家主义的功利主义观念,他说:“对于某一个个人的伤害有时是可以容忍的,如果这种伤害是有利于社会福利的话。”
阿奎那还说:“如果一个自由人的社会是在为公众谋幸福的统治者的治理之下,这种政治就是正义的。”但其实“为公众谋福利”可能仅仅是个“正义”的幌子而已,如果个体权力得不到尊重和保护,“公众福利”可能沦为某些权势者口中的“唐僧肉”。冠冕堂皇的口号我们听得多了,终于明白“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