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年谱:王阳明四十岁论晦庵象山之学、方献夫拜师、送甘泉奉使安南


先生四十岁,在京师。

正月,调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

武宗正德六年,辛未。先生四十岁住在京师。正月,调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

 

论晦庵、象山之学。

王舆庵读象山书有契,徐成之与辩不决。先生曰:“是朱非陆,天下论定久矣,久则难变也。虽微成之之争,舆庵亦岂能遽行其说乎?”

王舆庵阅读陆象山先生的书深有领会,徐成之和他辩论而没有结果。先生说:“肯定朱晦庵,否定陆象山,这成为天下的定论已经很久了,时间久了就难以改变。即使没有徐成之和他的争论,王舆庵难道就能把他的学说行之于世吗?”

成之谓先生漫为含糊两解,若有以阴助舆庵而为之地者。先生以书解之曰:

徐成之认为先生表面上漫不经心地对两种见解含糊其辞,实际好像暗中赞同王舆庵的想法。先生通过书信解释说

舆庵是象山,而谓其专以尊德性为主。今观《象山文集》所载,未尝不教其徒读书。而自谓理会文字颇与人异者,则其意实欲体之于身。其亟所称述以诲人者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曰:‘克己复礼。’曰:‘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夺。’是数言者,孔子、孟轲之言也,乌在其为空虚乎?

王舆庵肯定陆象山的学问,而认为他专门把尊德性作为主要内容;现在看《象山文集》里所记载的,没有不是教导他的弟子读书的,却自己认为理会文字和一般的人有很大的不同,那么实际上想从自身有所体会。他极力用自己称道和叙述的道理教诲别人,称作“平时在家处事要恭敬,办事要诚心诚意,和人相处要忠诚不二。”“约束自己践行礼仪”“世上的万物都为我所具备,反躬自问而保持诚心,没有比这更大的快乐了。”“做学问的方法没有别的,只求得自己内心的平静罢了。”“先在大的方面有所树立,那么细微就不会失去了。”这几句话,是孔子、孟子的话,怎么能说他是空虚的呢?

独其易简觉悟之说,颇为当时所疑。然易简之说出于《系辞》;觉悟之说,虽有同于释氏,然释氏之说亦自有同于吾儒,而不害其为异者,惟在于几微毫忽之间而已。亦何必讳于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于其异而遂不以察之乎?

然而平易简约的说法是从《系辞》里引出的;觉省体悟的学说,即使有些方面和释氏相同,释氏的学说也自然有和我们儒学相同的地方,但并不妨碍它是不同的学说,只是在于细微纤毫之间的差别罢了。何必对它们的相同有所忌讳,就不敢陈述了呢,拘泥于它们的不同,就不加以细心省察吗?

是舆庵之是象山,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吾兄是晦庵,而谓其专以道问学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穷理。’曰:‘非存心无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是其为言虽未尽莹,亦何尝不以尊德性为事,而又乌在其为支离乎?

王舆庵肯定陆九渊先生,本来还没有全部了解肯定的原因。你肯定朱熹,而说他专门把格物致知作为事业;然而朱晦庵的三论有:“平时恭敬而穷究天理。”“不存心就不能达到知”,“君子的内心经常保持恭敬和畏惧,即使不见闻事物,也不敢疏忽;用来保持天理的本来样子,而不使有一会儿离开。”由此可见他所说的话,即使没有全部说明白,但何尝不是把存心养性作为自己的事业,又怎么能说他是支离的呢?

独其平日汲汲于训解,虽韩文、《楚辞》、《阴符》、《参同》之属,亦必与之注释考辨,而论者遂疑玩物。又其心虑恐学者之躐等,而或失之于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无不明,然后有以实之于诚正而无所谬。世之学者挂一漏万,求之愈烦,而失之愈远,至有弊力终身,苦其难而卒无所入,而遂议其支离。

 

只是他平时在训诂解释上不停地下了许多功夫,即使《韩文》《楚辞》《阴符》《参同》这类,也一定给他作注释和考辨,而评论的人就怀疑他不是专注于内心而只是留恋于事物;

又因为他内心多虑,恐怕求学的人不循序渐进,以致有的人在凭空作为上犯错误,一定先把格物致知的道理讲得很明白,然后再用诚意正心来充实使他没有谬误;世上的学者持一漏万,向外寻求的越多,离他的目标越远,甚至有的终生用力,遭受多种苦难而最后没有领会到什么,于是就批评他的支离;

不知此乃后世学者之弊,而当时晦庵之自为则亦岂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犹未尽其所以是也。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尽其所以是,则其所疑而非者,亦岂尽其所以非乎?

不懂得这是后代学者的弊端,而当时朱熹自己所做的,难道到了这种境地吗?你肯定朱熹,本来还没有完全肯定其对,你们两位所相信和肯定的,既然没有全部肯定其对,那么对于那些怀疑和否定的地方,难道就全部否定了它应该否定的吗?

仆尝以为晦庵之与象山,虽其所以为学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为圣人之徒。今晦庵之学,天下之人童而习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于论辩者。而独惟象山之学,则以其尝与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篱之;使若由、赐之殊科焉则可矣,而遂摈放废斥,若碔砆之与美玉,则岂不过甚矣乎?

我曾经认为朱熹和陆九渊,即使他们做学问的方法,好像并不相同,可是本质上都仍然是圣人的学徒。现在朱熹的学问,天下的人,从孩童起就学习他,既然深入人心,就容不得有人来评论和辩驳他;只是陆九渊的学问,那么因为他曾经和朱晦庵进行过辩论,就把他的学问禁锢起来,假使把他看作就像子路和子贡的不同,就好了;可是随后却遭到排斥和废除,把他和朱熹的学问看作是顽石和美玉一般不可比拟,这难道就不是太过分了吗?

故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晦庵之学既已章明于天下,而象山犹蒙无实之诬,于今且四百年,莫有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将亦不能一日安享于庙庑之间矣

所以我曾经想冒着天下人的讥讽,来为陆九渊先生阐明弘扬他的学说,即使因此而获罪也没悔恨。朱晦庵的学说,已经在天下发扬光大,可是陆九渊还蒙受空虚无实的诬陷,到现在将近四百年了,没有人为他进行彻底的洗刷清白;假使朱熹亡灵有知,也不能有一天安心在庙庑之间享受祭祀。

 

此仆之至情,终亦必为兄一吐露者,亦何肯漫为两解之说以阴助于舆庵已乎?”**

这是我的内心实情,最终也一定向你完全吐露的,怎么肯作模棱两可之说,暗里赞同王舆庵的呢?”

 

二月,任会试同考试官。这年同朝为官的友人方献夫向先生学习。献夫当时是吏部郎中,官位在先生之上,等到听了先生讲述的学问,内心深为感动和愧悔,就带着礼物用对待师长的礼节来接待他。这年冬季告病回家,西樵先生做了一篇叙为他送别。

 

十月,升任文选清吏司员外郎。送甘泉奉命出使安南。这以前,先生移任南都,甘泉和黄绾对吏部尚书杨一清陈说此事,改留于吏部。处理职事的空余时间,就开始聚会讲学;为了互相砥砺学问,在一块吃饭和住宿。

至是,甘泉出使安南封国,将行,先生惧圣学难明而易惑,人生别易而会难也,乃为文以赠。略曰

到这时候,甘泉出使安南封国,将要走的时候,先生恐怕圣人之学难以阐明而容易迷惑,人生离别容易而相会困难,就写文章赠送给他。文章大概说:

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绝,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

“颜子去世以后而圣人之学绝传,曾子只是把一以贯之的宗旨传给孟轲,以后又断绝了二千多年了,而周敦颐和程颐又接上了;从这以后,言辞越详尽,大道越晦暗。

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尊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

孟子以杨子、墨子的言论为祸患,周敦颐、程颐的时代,释氏,老子的学问在世上很流行。当今的学者,都懂得尊重孔子、孟子,不看重杨子、墨子的学问,排斥释氏和老子,圣人的大道就像在世上得到阐明一样;

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净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

然当我探索的时候,圣人又不能再见到。他能有像墨子的兼爱那样的思想吗?他能有像杨氏为我的思想吗?他能有像老氏的清静自守,释氏的探究心性的思想吗?我凭借什么来思索杨氏、墨氏、释老的思想呢?他们虽然和圣人之道不同,自己仍然有自己的心得体会。”

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辞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

可是当世的学者,绘制文章雕琢词句来夸耀于俗世。内心诡诈猎取表象,用作伪相掩饰,说圣人之道,劳心苦志而没有收获,不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只是从言辞之间进行辩论。有的古人终生不能探讨明白,现在自称都能说出它的大概,自己认为像这样也足够了,而圣人之学也就荒废了。

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辞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

那么现在所最担忧的,难道不是记诵辞章的陋习导致弊端的由来,能没有说的太详尽、分析的太精细的过错吗?

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冀也,岌岌乎仆而复兴。晚得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 ,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

我年幼的时候,没有探讨学问,陷溺在言辞邪僻之中二十多年,才开始用心研究老子和释氏的学问,依靠天资的灵明,于是有所觉悟;从此才沿着周敦颐、程颐的学说来探索,好像有所获得,除一二个志向相同的人之外,没有我所期望的,很危险地沉落却又兴起。很晚才从甘泉那儿得到我的期望,以后我的志向更加坚定,刚毅的样子像不能遏制,我从甘泉获益多了。

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为禅。诚禅也,吾犹未得而见,而况其所志卓尔若此?则如甘泉者,非圣人之徒欤?多言又乌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与甘泉之不为多言病也,吾信之。

甘泉的学问,务求自己有所体会,世上没有人能了解他,了解他的人,又怀疑他所学的是禅。如确实是禅,我还没有看到,况且他的心志,像这样不同寻常,那么像甘泉这样的人不是圣人的弟子吗?说了许多又怎么能认为是过错呢? 说了许多又怎么能认为是过错呢?话说得多不足以用来指责甘泉,和甘泉不因为话说得多而犯错误,我相信是这样的。

 

吾与甘泉,有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今日之别,吾容无言?

我和甘泉专心努力的目标,用不着多说就能明白;论述所达到的范围,不必相约也是相同的。对这种大道的追求,死了之后才会终止。今天的相别,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夫惟圣人之学,难明而易惑,习俗之降愈下而抑不可回,任重道远,虽已无俟于言,顾复于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则甘泉亦岂以予言为缀乎?

只是圣人的学问,难以阐明而易于迷惑,习俗的日渐堕落,越堕落而更加不可挽回,责任重大道路途遥远。虽然已经没有必要用语言表达了,再看看我自己的内心,像有不可容忍自己的,那么甘泉难道也把我的话作为多余的补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