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虚构的鲁迅”
2022-02-15
朱正：《被虚构的鲁迅》，海南出版社，2013年版
朱正先生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老编辑，鲁迅研究专家。朱先生在1956年就出版过一本《鲁迅传略》，在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之际，塔上时势的顺风车，引起学界的注意。他本人对这个作品却很不满意，认为内容单薄，资料贫乏，立论浅显。那时朱先生还年轻，对鲁迅的研究还不够深入。
1959年，朱正看到许广平的《鲁迅回忆录》，起初很高兴，读后又很失望。高兴的是有了一本许广平写的鲁迅传记，许广平对鲁迅是最熟悉的，她对鲁迅的介绍应该是最可信的。失望的是，看过之后发现许广平书中有很多与他从鲁迅著作及日记和通信中了解到的事实不相符的东西，有太多夸大的，歪曲的，迎合时势、政策、领导人讲话的东西。朱正给许广平写信，提出自己的质疑，希望得到解释。许广平回信说，你提的意见有道理，但你是从文献中得到的认识，而我是从我的生活体验中得到的认识。所以我不会根据你的意见作出修改。朱正对这样的回复并不满意。
朱正被打成右派，仍然坚持研究鲁迅，写了很多文章，对许广平的《鲁迅回忆录》进行正误。1975年，朱正给冯雪峰写信，征求修改意见。冯雪峰在他生命的最后岁月，处于肺癌折磨的极度痛苦之中，仍然艰难地全面细致地审阅朱正的手稿；在他去世前的二十天给朱正写了一封长信，提出修改意见，对他的工作做出肯定和鼓励。冯雪峰给朱正提出的唯一批评，就是作者对许广平先生的态度不够尊敬，用语显得有些傲慢。那时许广平已经去世多年。为了保护作者，冯雪峰没有把朱正的稿子给被人看，只是要求他继续修改和完善。朱正根据冯雪峰的意见修改之后，将文稿发回冯雪峰，希望继续得到批评指导。冯雪峰再也不能帮他修改稿子，他已经去世了。
这本《被虚构的鲁迅》的原本，是1979年出版的《鲁迅回忆录正误》，初版之后又多次再版，本书应该是对前书增补删改的结果。本书是个文集，共28篇文章，其中17篇是直接针对许广平先生的《鲁迅回忆录》的，并非直接针对的，也有多篇涉及。这些文章的内容，讨论的都是现代的研究者在讲述鲁迅先生的生平及讨论有关鲁迅的事迹时存在的问题，有夸大事实的，有编造事实的，有歪曲事实的，有遗漏事实的，有混淆时间地点的，有表达不清造成混淆的。朱正指出这些的问题存在，提出自己的证据，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下面列举朱正先生讨论的一些问题，进行简单的评价。
“说的是哪一位老师”
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说，鲁迅小时候读书，不听老师的话，被罚背书。鲁迅很厉害，看一遍两遍就能背得一字不差。老师治不了他，气得没办法，就辞职了。朱正证明，并不存在鲁迅小时候的老师辞职的事情。许广平这样虚构和夸张，是为了凸显鲁迅的天才，是为了拔高。
“都错怪了介孚公”
许广平说鲁迅少年时，因为犯了错被祖父介孚公惩罚，要他抄写一篇奏折。朱正说，在鲁迅的文章中，惩罚他抄写奏折的分明是一位“本家的老辈”，实际上是他的叔祖父。这说明许广平下笔有些随意。
“章太炎终止绝食一事与鲁迅无关”
章太炎被袁世凯幽禁，绝食抗议。许广平说章太炎的弟子多害怕他，就推举鲁迅去劝说章太炎进食。鲁迅苦劝，章太炎终于进食。朱正证明，鲁迅去见章太炎，是在他进食之后。绝食期间去见章太炎的是他的另外一位弟子。许广平讲这个，也是为了拔高鲁迅，属于杜撰事实。
“鲁迅与李立三的会见”
许广平的书中讲，鲁迅与李立三会见时，李立三对鲁迅讲了一通革命道理，鲁迅深受启发。从此以后，鲁迅的一切行动完全遵循党的指示，切实贯彻执行。根据冯雪峰的说法，李立三会见鲁迅，是要他发表一个宣言，支持他的路线方针，鲁迅没答应。还说在会谈期间，二人是各讲各的，互不相干。朱正说，许广平讲这些，想要表达鲁迅对党的拥护、支持、忠诚，但内容是失实的。其实，夸大鲁迅对党的向往、拥护、忠诚的文字，在冯雪峰的文字中也有很多。比如说鲁迅决心要做毛主席的小兵之类。
关于1932年鲁迅的北平之行
许广平说，鲁迅1932年去北平是准备去参加1934年的苏联作家大会。实际上是鲁迅得到母亲生病的消息，前往探视。许广平1937年写的文章还说，有别有用心的人说鲁迅去北平是“负有某种革命使命北上”，这是造谣。可见，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中这样说，也是为了将鲁迅的行为往“政治”上靠，也是为了拔高鲁迅。
许广平又说，鲁迅1932年到北京，反动派准备好了逮捕公文，只是因为星期日不能办公，没盖官印，才没有对鲁迅实施逮捕，而鲁迅周一就离开了。朱正说这纯粹是想象，没有这个事情。
1932年鲁迅到北平，作了五次演讲。有研究者说这是共产党通过左联组织安排的。朱正说这种说法也是为了强调其政治性，属于人为拔高鲁迅。实际上，这五次演讲的前三次完全是私人关系使然，是应老朋友的邀请而作的。在北师大的那次演讲跟左联有关，有左联的人参加接待，也是老朋友安排的。许广平在1937年的文章中也说是禁不住朋友的邀请才去的。又有人讲最后一次在中国大学的演讲中，鲁迅同意组织的要求，号召听众去游行，要求国民党释放抓捕的进步人士，鲁迅也积极配合。这纯粹是无稽之谈。
朱正在该书的“编后记”中总结了鲁迅研究中的 “虚构”问题。由于鲁迅在思想文化领域中的巨大存在，拔高或者神化一直都是存在的，虚构也就一直存在。有些虚构可能是出于崇拜，更多的则是出于利用；有些可能是因为方法、能力或者材料的问题，更多的则是政治需要。
还是说许广平。解放后，许广平成为领导人，也是当然的鲁迅代言人。政治上的需要，也是自身的需要，决定她只能根据形势需要来讲鲁迅，《人民日报》怎么说，党的领导人怎么说，她就怎么说。很多时候，跟风说写过头话，也是生存的需要。
鲁迅去世不久，许广平就说冯雪峰是研究鲁迅的“通人”。鲁迅晚年经常跟冯雪峰在一起，冯雪峰理解鲁迅的思想，甚至能模仿鲁迅的文风。鲁迅在“两个口号之争”中的三篇论战文章，都是冯雪峰代笔的。鲁迅去世后，葬礼也是冯雪峰幕后组织安排的。1957年批判冯雪峰，许广平作为国务院秘书长参加批斗会，大骂冯雪峰，“你是一个骗子，你利用了鲁迅的名声。”还说冯雪峰不了解鲁迅，歪曲鲁迅。许广平写纪念鲁迅的文章，标题是《鲁迅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周扬将标题改为《鲁迅是中国人民伟大的儿子》，许广平就说周扬对鲁迅最好。她当然不会不明白，鲁迅晚年最讨厌的，就是周扬。那时周扬还是文化部和中宣部的领导，表面上当然是尊敬鲁迅的。1956年出版《鲁迅全集》，许广平就将鲁迅骂周扬的信件全部抽掉。文革中周扬被打倒，许广平又写文章批判周扬，题目叫做《不许周扬歪曲鲁迅》。
朱正可能有些瞧不起许广平，所以对她的著作和言论有些吹毛求疵。许广平说鲁迅喝咖啡也是为了工作，说鲁迅略懂法文，说鲁迅不会整段整段删除文稿……朱正质疑和批评许广平的，很多都是小事情，小细节，无关原则，无关痛痒，大可不必计较。朱正很叫真，一一列举，一一正误。
不过，朱正在对许广平叫真的过程中，有个事情我倒是可以跟他叫个真。
许广平讲到陈西滢污蔑鲁迅抄袭日本学者盐谷温的著作，说不是鲁迅抄袭了盐谷温，反而是“盐谷温的教材取自鲁迅”。这个说法当然是错误的。朱正用历史材料作了批评和纠正。但是，朱正接着讲到胡适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时，就大错特错了。
“1936年12月14日，他（胡适）写了一封两千字的长信给苏雪林，全部内容都是攻击鲁迅的”，胡适“对鲁迅的敌意是一目了然的。”（P47-48）
鲁迅去世后，苏雪林先是给蔡元培写了一封长信，疯狂咒骂鲁迅。那是对鲁迅最猖狂最恶毒最无耻最下流的攻击，那时鲁迅去世不到两个月。蔡元培没有理睬，苏雪林又给胡适写信，并附上给蔡元培的信。信中说鲁迅是“衣冠败类”，“奸恶小人”等等。胡适回信，对苏雪林提出批评，指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说苏的文字“未免太幼稚，此是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胡适还充分肯定了鲁迅早期的文学创作，还说他的小说史研究是“上等工作”。胡适还为鲁迅辩白，说陈西滢攻击鲁迅，说他的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完全是没有的事，是听信了小人张凤举的流言；还说陈西滢应该公开发表个短文作出解释，以正视听。胡适是思想文化界第一个就“抄袭”一事为鲁迅公开辩白的人。胡适的信中，虽有“狺狺”二字表达了不满情绪，但总体上对鲁迅是肯定、认同和赞赏的，谈不上不友好，更没有“全部是攻击”，完全是敌意。
朱正这样讲胡适，可能也有政治因素吧。建国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胡适都是受到批判的。鲁迅在世的时候，也多次批判过胡适，但胡适从来都没有回怼过。那时候，批胡适总是没错的，如果有助于抬高鲁迅的形象，给胡适戴上顶帽子也未为不可。不过，离开事实的批判，总不是科学的态度。
许广平写《鲁迅回忆录》，里面确实有很多错误和不恰当的地方。许广平的那个著作，其实是那个特殊时代的产物。那时候的写作，不仅是为了适应政治需要，而且写作业往往是集体完成的。也就是说，《鲁迅回忆录》里掺杂了很多夸大的不切实际的内容，并不完全是许广平的责任。有些问题，是有时代的政治的责任的。批评许广平“政治化鲁迅”的朱正，其实也没能摆脱政治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