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鲁迅与高长虹
2023-04-27
房向东:《‘横站’:鲁迅与左翼文人》,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
如果不是因为与鲁迅的关系,高长虹可能早就被历史遗忘了。不过,在历史上被记上一笔却不是高长虹的幸运,而是不幸。历史上留下的高长虹与鲁迅的关系,可不是像冯雪峰或者胡风与鲁迅的关系那样,是理解与尊重,是支持与关爱。高长虹与鲁迅之间,最初有过理解和尊重,支持和关爱,后来却只有厌恶与憎恨,敌对与仇视了。
高长虹(1898-1954)是来自西北的作家,到北京后创办了《狂飙》周刊,后又在鲁迅的领导下编辑《莽原》周刊,同时是《莽原》的主要撰稿人。高长虹在创作上得到鲁迅的很多指导和帮助,他的诗文合集被鲁迅选编进“乌合丛书”。高长虹工作勤奋,是鲁迅编辑《莽原》周刊最得力的助手。据鲁迅日记记载,在1925年4月到9月期间,高长虹每月到鲁迅家的次数,少则6次,多则11次,总共见面有百次之多。鲁迅本来是很关心很器重高长虹的,后来因为高长虹的无端攻击,他们由朋友而成为对敌。
高长虹的个性中有一些神经质的东西,加上年轻气盛,心高气傲,这让他情绪很不稳定,骤冷骤热,动辄得罪人。他对郁达夫就是这样的。未见面时,仅仅通了个信,就感动得“假使他是个女子时,我便会立刻爱上了他。”待见了面,感觉不好,就写信给鲁迅发牢骚,“达夫外恭而内倨,仅一次往来,遂成路人。”一个人阴晴不定,很容易得罪人,很难相处。
1925年8月,高长虹看到《民报》上一则广告将鲁迅称为“思想界权威者”,感到极大的不快,“我看了真觉‘瘟臭’,痛惋而且呕吐。”高长虹不知何故会对鲁迅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成见,那么容不得,他发表了十五篇文章攻击鲁迅,其中大部分是针对“思想权威”的。高长虹说,“思想权威”是不存在的,也是无用的,不过是“空名”,“纸糊的假冠”。又说“思想权威”对社会是贻害无穷的,因为有了“思想权威”,青年们就成了奴仆。还说,鲁迅接受了“思想权威”的“空名”,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为鲁迅计,则拥此空名,无裨实际,反增自己的怠慢,引他人的反感。”高长虹说这些,属于无端发难。报纸上登“思想权威”广告,是出于商业宣传的目的;打广告的是商家,又不是鲁迅自封为“思想权威”,将批判的矛头对准鲁迅,实在是无的放矢。再说,鲁迅也是够得上“思想权威”的,他不自吹自擂就没什么不对。高长虹显然没有搞清楚概念,他说的奴役青年思想的,其实是“思想控制”。“思想权威”与“思想控制”并无必然的关联。
引起高长虹与鲁迅关系恶化的另一件事是1926年10月的“压稿事件”。那时鲁迅已经离开北京去了厦门大学。《莽原》的编者和撰稿人,主要是安徽籍和山西籍人士,各占一半左右;安徽籍的以韦素园为代表,山西籍的以高长虹为代表。这一年韦素园刚刚接手《莽原》的主编工作,退了高长虹之弟高歌的一篇小说,压了向培良的一个剧本。高长虹觉得韦素园做事不公正不磊落,于是在《狂飙》上发表《给鲁迅先生》和《给韦素园先生》的公开信。给韦素园的公开信对他进行了谴责,态度恶劣,言词过激。给鲁迅的公开信先是发了一通牢骚,接着请鲁迅说公道话。鲁迅没有急于表态,高长虹就写文章攻击鲁迅,说他偏袒韦素园。鲁迅一直没有对此作出回应。
高长虹与鲁迅的第三个过结与许广平有关。1926年11月高长虹在《狂飙》上发表一首诗《给—-》,其中有“太阳”把“月亮”让给了“夜”的诗句。后来有人传出流言,说高长虹这首诗,隐喻高长虹(太阳)把许广平(月亮)让给鲁迅(黑夜)。把这个流言传到鲁迅耳朵里的正是韦素园。对于这个“流言”,鲁迅给韦素园的回信中猜测,“一,是别人神经过敏的推测……二,是《狂飙》社中人故意附会宣传……三,是他真疑心我破坏了他的梦……”(P26)尽管只是猜测,而且是对别人心理活动的猜测,鲁迅显然为这种“冒犯”所激怒。在给韦素园的信中接着说:“如果真属于末一种,则太可恶,使我愤怒。……我从此倒要细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样的梦,或者简直动手撕碎它,给他更其痛哭流涕。”(P26)这是有点反应过度了。“谣言止于智者”。鲁迅不应该理睬这个流言的。说实在话,这种八卦,也只有无聊的市井无聊人士才会那么热衷。
鲁迅似乎一下子看清楚了高长虹的本来面目,他之前那么勤快地去他家,原先以为是工作勤奋,都是为了刊物编辑的事情,现在看来是别有用心。鲁迅在1927年初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这才明白长虹原来在害‘单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的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也并不是为《莽原》,却在等月亮。”(P25-26)鲁迅这样说其实很不公平。一是对高长虹。他说高长虹是单相思本来就是猜测,进而将高长虹经常到他家里去说成是“等月亮”,是抹杀高长虹的工作热情。鲁迅本来对高长虹的工作态度是很赞赏的。因为妒忌而愤怒而仇恨而否定对方的一切,不应该是大丈夫所为。二是对许广平。鲁迅仅凭猜测和想象断定高长虹害“单相思病”,不就将许广平陷入尴尬境地了吗?许广平对这个年轻才子有没有动心呢?究竟是单相思还是双相思呢?这样一推测,许广平的境地就让人怀疑了。那时候鲁迅与许广平正在恋爱之中,他这样疑心重重,许广平能若无其事吗?
高长虹在1938年的《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中,讲到他与许广平的关系。1925年3月,许广平给他寄过一封信,要买他的一本诗集。之后他们有过八九次通信,并没有见面。那时候应该是许广平与鲁迅的关系正在发展之中。后来高长虹在鲁迅家里见过许广平一次,没有谈话,之后通信也中断了。高长虹没有说到他与许广平通信的内容,只是说是“朴素”通信。我想,这种“朴素”的通信,可以理解为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吧,或者青年人之间关于人生关于世界关于文学的交流吧,为什么一定要想象成什么不堪的东西呢?鲁迅这样想,确实是对许广平的伤害。于是我想起鲁迅在《而已集·小杂感》中的一段著名的见解:“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在小说《肥皂》中,也讲过以此为主题的一个小故事。在对高长虹诗歌想象中,由于受流言的影响,鲁迅的想象有点像他讽刺的情况。
许广平是爱是坦诚的,是勇敢的,是义无反顾的。她在《风子是我的爱》中发出这样的宣言:“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P28)对此,鲁迅是应该欣慰且坦然的,自信而幸福的;被流言牵着鼻子,对年轻人的一首诗进行裁剪和猜测,以怀疑和妒忌折磨自己,怀疑爱人,攻击别人,实在是不适当不值得的行为。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这样说:“现在就偏出来做点事,而且索性在广州,住得更近,看他们卑劣诸公其奈我何?然而这也是将计就计。”(P26)这么说的话,一直为公众舆论而烦恼的鲁迅,借着这流言反而下定了决心,坚决地与许广平走到了一起。“流言”就由坏事变成了好事。可是,如果这样的话,鲁迅岂不反倒缺乏勇敢了。而且,借着打压高长虹而为自己找到台阶,似乎也不够仗义。
自从被鲁迅批驳之后,高长虹就离开了文学。高长虹后来去了日本,又去了德国,学习经济学和心理学。四十年代回国,去了延安,在文艺部门工作。在文学之外的其他领域,也没有什么创造。高长虹后来在哈尔滨外语学院任教,1954年因脑溢血去世。
高长虹与鲁迅的冲突是鲁迅“骂人史”上重要的一页。其“重要”并不在于文学或艺术,思想或政治,而仅在于其在舆论界的影响。因为有关鲁迅,而且有轰动效应,于是就成为“重要”的。我们以往对待鲁迅的态度,也有“凡是”的意味。凡是跟鲁迅站在一起的,就是革命的,进步的;凡是与鲁迅唱对台戏的,被鲁迅骂过的,都是错误的,反动的。于是,高长虹与陈西滢,林语堂与梁实秋等等,就都成为了坏人。这种标准,有时候让人很为难。有些人被鲁迅骂过,还骂得很厉害的,可他们都是“无产阶级文学家”,如郭沫若后来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旗手,他曾经被鲁迅痛骂为“才子+流氓”;而田汉是国歌的词作者,也曾经被鲁迅痛骂过。
有关鲁迅,还有一个“凡是”。因为鲁迅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鲁迅的文章就是卓越的,鲁迅的观点就是正确的,鲁迅的文字就是微言大义。所以,即使鲁迅骂人,也是革命行为;鲁迅骂人的文字,都是革命文学。可是,我们今天仔细回顾一下鲁迅的骂人,有时候骂的是右翼的,有时候骂的是左翼的;有时候骂的是官员,有时候骂的是文人;有时候骂的是敌对阵营的,有时候骂的是同一阵营的。鲁迅的骂人,有时候美其名曰“论战”,大多是时候就是单纯的骂人。有时候“论战”的内容有关政治或传统,历史或文学,但大多数,骂来骂去的,你来我往的,只是私人的恩怨。比如与陈西滢的骂仗,持续时间最长。最初是有关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后来演变成相互揭短,人身攻击,甚至还使用了脏话。
这一次高长虹与鲁迅之间的“论战”,主要是鲁迅对高长虹的痴心妄想的讽刺和挖苦,说到底也仅仅是私人恩怨,无论如何也谈不上什么“微言大义”。可是,因为主角是鲁迅,自然就引人关注;因为是发生伟大的鲁迅与普通文学青年之间的争执,人们自然站队到鲁迅一边。要痛打落水狗的,高长虹就是那只落水狗。可这种事情实在是没什么对错的。
其实,倒是鲁迅反应过度。作为长者,对年轻人有容忍之心,这是一种美德。既然是“流言”,不理就是最好的对策。让“流言”随时间流逝是最好的。鲁迅先生却不是这样。仅仅是想象的东西,当成事实来发怒,还把许广平牵扯进来晾晒。说难听一点,即使“单相思病”确实存在,鲁迅这样在意且发动攻击,就是“争风吃醋”,怎么说也是不体面的。
这种事情,让时间来平息是最好的。鲁迅忍不住,写了文字来掀起小小波浪,将自己,许广平和高长虹都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实在是不值,且不智。不过,这种事情本不值得关注,很快就会被遗忘。偏偏我们有一些“文学家”闲不住,不断地翻炒,发酵,小事就成了大事,无聊的事就被撒上了金粉。鲁迅置身其中的,就是战斗,就有革命的意义。可是,那战斗的对象是什么呢?一架风车吗?高长虹至多算得上是一架小水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