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老子的愚朴人格


 

 

 

浅谈老子的愚朴人格

郭向阳  文

 

 

 

 

太讲究练达和圆通,就会失去本性,变成一个老奸巨滑不受人欢迎的人。如此反而不如保持一切都不加修饰的纯朴面目。练达、曲谨与朴鲁、疏狂都是相对的、在一味追求金钱权力并为此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情况下,多些真情,多些真诚,多些朴实,多些洒脱是很可贵的。

愚是老子哲学中的重要概念之一。老子曰:“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三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六十五章)据此,有人认为老子有愚民思想;有人认为所谓的愚民只是返璞归真的代名词;有人认为愚民其实是娱民的意思。

《道德经》中所有关于“返本复初”的理论,其实质就是一种“复归”的思想,一种“复归于朴”,一种“复归于道”的思想。“返本复初”就是要回到本初的那种“朴”的状态,而这种“朴”的状态就是未经雕琢、不曾染指世俗的那种生命原始状态,这是与老子所言的“道”是一致的。“道常无名,朴虽小。”(三十二章)在这里,老子是直接把“道”形容为“朴”的,而这所指涉的正是”宇宙间万事万物的本原”[1]。当然这只是老子“返本复初”理论的核心,即为“朴”,亦即为“道”的原生态存在,而事实上他的这一理论有着极为深刻的内涵和外延。在某种程度上,了解老子“朴”的理论,便可以由此而观“道”,体“道”了。

一.“返本复初”理论产生的背景

老子生活的年代,诸侯争霸、战火纷纭、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位居高位的统治者们为了一己私欲,横征厚敛,侵略攻伐,把沉重的劳役兵役强加在民众身上等等,如此有违农时,食不果腹,民怨深积。这些都是统治者们为了一己利欲而给民众带来的深重的灾祸。这也正是老子所描述的:“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三十章),“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五十三章)的情景。

但按照老子的思想来说,他虽然憎恶统治者为了一己私欲而有违于“道”,致使民不聊生、连连灾祸,但同时他对高居上位的君主又是仁慈和宽怀的。老子又向外,找到了另一罪魁祸首,即世俗社会,他认为科技技术的进步,物质的丰富、财富的增加等等,这些都是外在的诱惑,且这些最终都导致了最初的淳朴之心被模糊、蒙蔽了。

正是基于对当时社会现状的种种不满,才萌发了老子的“返本复初”的理想愿望。

二.“返本复初”的内涵及表现

“返本复初”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返”,《说文解字》:“還也。从辵从反,反亦聲。”古同“反”,《韻會》:“甫遠切,从音返。”,指返本还原,也指向对立相反的方向演变。[2]老子经常用“反”来形容“道”的那种返本还原的运行状态,如:“反者道之动。”(四十章),“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二十五章),“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六十五章)等等,此之谓也。“本”,《说文解字》释“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布忖切。”即为根本、本源。老子是十分看重“本”的,他认为宇宙间万事万物的根本都归于“道”,“道”即为一切事物的本源。“轻则失本”(二十六章),“贵以贱为本”(三十九章)之谓也。“复”,《說文》:“往來也。”,《廣韻》:“返也”。动词,可指恢复,亦引申为纠正、挽救;副词,可指又,再。而在这里,“复”应作为“复归”来讲,“复归”这个词组是老子多次提及的,且常与“道”联系在一起,也常用以形容“道”的运动状态。“复归与无物”(十四章),“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十六章),“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二十八章)之谓。“初”,《说文解字》释“始也。从刀从衣。裁衣之始也。楚居切。”,即为开始、初始、起始的意思。《道德经》虽无直接提及“初”一词,但对于“始”的论述确实甚多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老子是用“始”来间接描述“道”的各种形态的,但有的时候,老子就干脆直接用“始”来指称“道”了。如:“无名天地之始”(一章),“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四章),“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三十二章),“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三十八章),“天下有始[3],以为天下母。”(五十二章)等等。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返本复初”就是“还原”、“归根”、“返朴”,回到那种生命本初的自然自为的状态,这亦是“道”的一种运行或存在状态。

三.“返本复初”的方法与途径

前面我们已经略说了老子之所以会提出“返本复初”这一理论的缘由,即为统治者的“有为”、“好利多欲”,有违于“道”,再加之社会上的诱惑太多。老子是很睿智的,也是很有哲人的担当感和责任感的。故而,他又为人们指出了“返本复初”的方法与途径。其中最根本的也是至关重要解决方案就是要“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而这个关键点又主要包含以下几点:

1.“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十九章)。这很明显,老子是在告诉大家要坚守本真与纯朴,减少私心降低私欲。[4]至于怎样做到“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其具体做法就是“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十九章),从而达到“民利百倍”、“民复孝慈”、“盗贼无有”(十九章)的效果。这是就统治者个体修为而言之的。他认为“政治的好坏常系于统治者的处心和做法。统治者若是真诚朴质,才能导出良好的政风,有良好的政风,社会才能趋于安宁。”[5]诚然上之论亦适于民众。

2.以“愚治国”。除了上面所言及的方法,老子还从统治者的治国、待民的方式来谈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老子是反对儒家所推崇的那套礼教之学的,在他看来,儒家的那套就是“以智治国”,而他是不赞成的,“以智治国,国之贼。”,“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6]之”(六十五章),因为他认为,“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六十五章)对于此,世人诸多误解,其实“老子所说的‘愚,乃是真朴的意思。它不仅期望人民真朴,他更要求统治者首先应以真朴自砺……真朴‘愚是理想统治者的高度人格修养之境界。”[7]

3.“损之又损”,老子认为人们要体道,就要经历由“益”到“损”,从而达到“返本复初”的这样一个过程。“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四十八章)这是老子为民众个体所指引的一条路子。由于个体的人是生生不已的,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婴儿未孩”时候,而这个社会又是充满了各种诱惑,从而使得欲望丛生,这就是“益”的内容,所以为了重拾逝去的淳朴、真朴,达到“返本复初”的状态,就需要“损”,损益相对,故而“损”的就是尽量剔除和减少“益”的各种欲望。其实这也是符合否定之否定的规律的,同时这也正是“就人的内在的主体性实践性这一方向作复归。”endprint

4.“致虚静、守静笃”。这也是在将如何摒弃自己内心的杂念和私欲,从而获得心灵的虚静,达到“天人合一”、“与道为一”的境地。后庄子所云“坐忘”、“心斋”亦与之同。老子认为“内心的躁动,物欲的膨胀,以至各种机巧诈伪的泛滥,都背逆了自然之道,蒙蔽丧失了性命的本真。只有‘致虚、‘守静,才能‘归根、‘复命,保全性命之真,回归自然之道。”[8]

老子的“返本复初”的理论有着博大的内涵,它与自然近,与道亦近,是一种“还原”、“归根”、“返朴”,即回到那种生命本初的自然自为的状态。而后经过历代发展,“返朴复初”成为了为文人墨客所称道的一种品质。诗歌创作讲求的“本真”,如“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之谓;绘画追求的“拙朴”,如元杂剧作家所追求的“本色美”;还有元代画家所创造的以拙为美的画格;做学问力求脚踏实地,朴质无文,如清代学者所创的“朴学”之风……如此等等。直到今天,老子“返本复初”的理论仍然具有重大价值和作用。它不但是一种哲学的处世方式,更是一种睿智的生存状态。

刘笑敢《老子古今》说:“现代人常把‘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中的‘愚’字当作‘愚弄’,这是不准确的。‘愚’在先秦不等于‘愚弄’……这里的‘愚之’大意是使之愚钝、迟缓之义,没有愚弄之意。”我们赞同“愚”既不是愚弄也不是愚昧的看法,但这种“使之愚钝、迟缓”的说法也不够确切。这里的“愚”与“知”“欲”相对,“愚”即真朴自然,它“无知无欲”。老子自谓:“我愚人之心也哉!”(二十章)所谓的愚人就是依道而行者,他们是俗人眼里的愚者,是得道者眼里的高士。

“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云云,是说统治者要减少民众的智慧,减少民众的欲望。同时老子希望统治者和普通民众都要自我“愚之”,即自我主动减少世俗的智慧和欲望,减少一切人为之伪。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到“愚”的地方并不多,但《老子》全文有很多与“愚之”相呼应的章节,这些地方所使用的“不”“去”“绝”“弃”等词语都是“愚之”的另一种说法。老子提出了二无三去:“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六十四章)

“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甚、奢、泰”正是知和欲的代称。老子还提出了三绝三弃:“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伪弃诈,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章)也提出了三不:“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三章)老子否定了一切世俗的聪明才智:“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二十四章)这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自炫行为,在老子眼里全是“余食赘形”。老子反复强调不争的观念:“夫唯不争,故无尤。”(八章)“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二十二章)

“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六十六章)“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八十一章)与不争相似的还有知足知止的思想:“咎莫大于欲得;祸莫大于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六章)“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四十四章)老子告诫世人,只有剪除了、减少了世俗的聪明和欲望,才可能达到“愚人”的境界。

愚和朴本是一体两面,它们的核心都是道。如果说愚强调了减少,那么朴则强调了保持。老子曰:“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三十二章)道有很多名字,大、远、逝等都可以作为道的名字,朴也是其中之一。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五十八章)统治者无事无欲,民众自然会进入“朴”的世界。“淳淳”也就是淳朴之意。

老子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四十五章)这里的“拙”“讷”是愚朴的代名词。“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十五章)在常人眼里,体道之士就是平常人,而且是小心谨慎的平常人,他们做事谨慎,有才艺也不敢展示,他们示人以涣散、敦厚、含蓄、低调的表象,其实他们都是道的践行者。

在愚朴观念之外,老子还提出了所谓的三宝:“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坚守愚朴之道的同时,老子要求士人还要坚持和保有慈爱、节俭和谦让的精神。

三宝是愚朴思想的延伸和细化,它们都是道的投射。老子的“慈”,与孔子的“仁”,与墨子的“兼爱”,意思相近又各有不同。仁者爱人,是一种从血缘关系出发的有等差的爱,兼相爱是一种等距离的平等之爱,而老子的慈,是一种得道者对人间世的慈悲和怜悯。“俭”是一种强烈的自律精神,与“俭”相似的还有“啬”:“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五十九章)

通常我们把啬理解为吝啬,在老子哲学中“啬”是正面的积极的。“俭”和“啬”是获得天道的重要手段,也是“治人事天”的基本原则。“不敢为天下先”强调谦虚和退让。老子曰:“故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大邦。”(六十一章)“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七十三章)老子把谦让的思想贯彻到了外交和军事领域。

所谓的愚朴人格,也可以说是一种厚道人格。面对各种投机取巧、钩心斗角的手段,面对私欲的泛滥,老子呼唤重建那种厚重敦厚的愚朴人格。

老子和孔子的理想人格虽然都称为圣人人格,但其内涵是完全不同的。《老子》中28次提到了“圣人”。老子曰:“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二十七章)“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四十九章)“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六十六章)道家的圣人泛指体道之士,他们是天道的体现者,也是人道的引领者,圣人是沟通天道和人道之间的桥梁。《论语》也多次提到“圣人”,但与老子的泛指不同,孔子则常常与具体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显然,在孔子眼里,圣人有德有位,博施于民,广济天下。这样看起来只有尧、舜、周公等区区数公才达到了或基本达到了圣人的标准。

《论语·述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所以孔子对圣人用心不多,他更加关注建构一种君子人格。这种君子人格的主要内涵是仁义礼智信。《孟子·公孙丑上》:“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虽然弟子和孟子都把孔子看作圣人,但孔子自己并不承认,他坚持把仁义礼智信看作君子人格的主要品格。其实不论是儒家还是道家,他们的理想人格与现实人格皆有一定的相通之处。

儒道两家都讲道德,但道家的道德以自然为宗;儒家的道德则以仁义为本。在帛书本和竹简本问世之前,我们看到的《老子》通行本中把仁义放在道德之后,认为大道废弛、六亲不和、国家昏乱的根源就在于仁义道德的祸害。如此说来,老子对孔子的君子人格是不屑一顾的。然而,帛书本和竹简本中有不同的记载,王弼本《老子》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竹简本和帛书本为:“故大道废,安有仁义。”王弼本《老子》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帛书本为:“绝圣弃智,而民利百倍。绝仁弃义,而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竹简本为:“绝知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孝慈)。”按照出土文献特别是依据竹简本来看,老子与儒家的对立不像后世宣讲的那么尖锐,似乎老子的愚朴人格与孔子的君子人格并非水火不容。即便如此,老子的愚朴人格在前,孔子的君子人格在后,两种人格显然是各有侧重的。当然,其中也有交汇融通之处,这样正符合儒家提倡的和而不同的思想。

概之,老子的愚朴人格是以愚朴慈俭谦为目的,意在培养一种厚道谦和的品格;孔子的君子人格是以仁义礼智信为鹄的,意在培养一种文质彬彬的君子。在中国文化史上,老子首先提出了愚朴人格范式,继而孔子也提出了他的君子人格范式。此两种人格范式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共同对后世士人的人格结构的构建产生了巨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