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事实”与“意义”——鲁迅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关于“事实”与“意义”——鲁迅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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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是有意义的。不过,事实就是事实,而从事实中阐发的意义,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视角不同的动机却会有不同理解和认识。而且,过于强调主观性的意义,或者刻意夸大意义,可能会损害事实。下面讨论鲁迅研究中与“事实”和“意义”有关的几个问题。

1,《“鲁迅形象”的最初塑造——第一部鲁迅年谱诞生记》

作者程振兴,载《新文学史料》2010年第2期。

1938年,为配合《鲁迅全集》的出版,周作人、许寿裳、许广平合作完成《鲁迅先生年谱》。三人有分工,各负责一个时段。周作人负责18811911年,许寿裳负责19121925年,许广平负责19261936年。周作人对鲁迅的早年经历最熟悉,而且他有日记作参考,他负责编写的鲁迅早年经历最可信。但周作人坚持只报告事实,不阐发意义,他完成的这部分年谱内容过于简略。许寿裳对周作人的工作不满意,作了一些增补。比如,关于鲁迅的幼年,许寿裳访问过鲁迅的母亲之后,增加了“哭妹”、“均赢”、“胡羊尾巴”几个片段,意在表现鲁迅先生幼年时的善良、乖巧和可爱;关于鲁迅在1899年的经历,周作人只是用寥寥数语单纯记事,“正月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矿路学堂”。许寿裳增添了“对于功课并不温习,而每逢考试辄列前茅。”周作人对于许寿裳的工作也不满意,说这是“赞扬涂饰”。周作人没办法说服许寿裳,就只能要求不要署自己的名。修年谱,展现一个人一生关键时刻的重要事件,以作进一步研究的基础资料。周作人认为尊重历史、尊重传主,就是要客观汇报事实,不要随意阐发意义。

对于一个人的人生,客观的事实是存在的。比如几岁进的学堂,学的什么课程,老师是谁。根据客观的事实,或者说以事实为背景,是可以阐发出不同意义的,比如对传主本人的行为评价,对社会及文化环境的评价分析,不同的出发点,不同的视角,可以生发出不同的意义。

同时,“意义”的追求也可能会损害“事实”。为了阐发出某种意义,可能会夸张、歪曲,甚至杜撰事实,这就反而损害了事实。许广平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写的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就有很多为了拔高鲁迅,展现鲁迅的革命精神而歪曲、夸大和杜撰的“事实”。从“意义”出发来取舍事实,事实就不再是事实。在那个时代,以“革命”来为“意义”加持,固然可以长驱直入,畅行无阻,但“事实”不在,就只是谎言。许广平为歌颂鲁迅,拔高鲁迅,反而损害了鲁迅。所以,周作人的做法是有道理的。

但是,周作人是汉奸,而且与兄长闹翻后再无往来,他对鲁迅即使没有仇恨,似乎也没有感情。他的不阐发意义,是不是也在阐发某种意义呢?对于许广平和许寿裳这样与鲁迅先生有着深厚情谊的人来说,在记述先生的生平的同时,表达对他的敬爱,是发乎于情又理所当然的;而对于周作人来讲,可能在情感上还做不到。这样说,周作人之不阐发意义可能有他个人的苦衷——他是无法阐发意义。

可是,一定要阐发意义吗?不见得。事实是自有其意义的。即使没有人为的阐发,其意义也会自然呈现。鲁迅在中国文学史及中国革命史上的意义,就不单单是被阐发出来的,而是被历史所揭示的。所以,周作人的只报告事实,算是尽了本分,他是将阐发意义的工作留给别人去做的。周作人的做法,我想鲁迅先生是会满意的。讲事实,是科学的态度;讲意义,则是功利的目的。鲁迅先生对这些自然是颇有把握的。

又读朱正先生的《鲁迅身后事》(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其中几个片段,也涉及“事实”与“意义”。

2,《鲁迅死因的“正、反、合”》

鲁迅先生病逝,主治医生须藤诊断为肺炎。须藤写的《鲁迅先生病状经过》,像是事后补写的病历,有作伪的迹象,部分内容与鲁迅先生日记所载有冲突,不可信。很多研究者的研究证明了这一点。先生死后,周建人和许广平都怀疑过须藤的诊断。后来,又有人怀疑须藤是日本特务,有谋杀鲁迅先生的嫌疑。

1984年,上海市若干医疗机构研究了鲁迅先生当年的X光片,确认鲁迅先生的死因不是肺结核,而是“死于自发性气胸”。有中国学者(记者)发表文章,报道了这一发现。此事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提出反对意见。当时中日关系在走向好转的敏感期,这一事件有不良影响。中方发表文章否定中国记者的报道,“以正视听”。

2001年,鲁迅的儿子海婴出书,详细介绍了鲁迅先生的病情及诊治过程,确认鲁迅先生是“死于误诊”。

1)须藤是主治医生,没能有效治疗鲁迅的病,这是事实;须藤的治疗方案有问题,这也是事实;须藤是老军医,可能水平有限,但鲁迅信任他,这也是事实。

2)确实存在误诊,这是后来证明了的事实。

3)须藤倒写病历,与鲁迅的日记冲突,这也是事实。

后来围绕着鲁迅的死因,围绕着须藤医生的误诊,倒写病历等问题的争论,总免不了要赋予其“意义”。比如将须藤医生说成是日本特务,不是误诊而是谋杀,倒写病历是弄巧成拙的掩盖罪行等等。鲁迅先生去世于1936年,一年后抗日战争正式爆发,许广平还曾经被日本特务抓捕。在全国人民抗日激情高涨的背景下,利用鲁迅先生被日本特务谋杀这一“事实”,无疑最能激起民族的义愤,推动抗战的热情,这是利用这一事实的“意义”。因为有“意义”,“事实”就成其为“事实”——因为会有很多人相信。其实,在鼓吹这个事情上,某些个人也可能在谋自己的利益。

 “看片会”之后,中国学者(记者)写文章,日本人抗议,最后中方报纸更正,其实都是在赋予这个“事实”不同的意义,也算是在利用鲁迅。海婴写书,虽然也是在讲事实,但也有其意义;即使他没意识到其“意义”,也可能被人阐发出“意义”。

3,《回忆文的可信程度》

朱正先生论及1956年沈尹默先生的文章《鲁迅生活中的一节》提及的两个事实,认为其中存在问题。一是说鲁迅兄弟担任过《新青年》的编辑;二是说刘半农和钱玄同“串演了轰动一时的双簧”,触怒了胡适;胡适发表文章批评其不登大雅之堂。鲁迅支持刘半农和钱玄同,与胡适展开斗争。

朱先生认为,沈尹默先生讲到的两件事,都不是事实。鲁迅兄弟只是给《新青年》写过稿,但都没做过《新青年》的编辑。“唱双簧”一事,化名“王敬轩”的不是刘半农而是钱玄同,而且鲁迅并没有就此事与胡适对立和斗争,事实上鲁迅是认同胡适的态度的。这两个“事实”,显然都是沈尹默先生的杜撰。沈先生为什么要杜撰这两个“事实”呢?当然是为了抬高鲁迅。

事实是为意义服务的,所以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意义。讲鲁迅担任过《新青年》的编辑,是要证明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五四运动”的旗手,这当然是有重要的政治意义的。讲鲁迅与胡适斗争,与1956年的形势有关,那时候学术界正在展开轰轰烈烈的批判胡适思想的大运动,所以鲁迅与胡适斗争的“事实”,体现着鲁迅思想先知先觉的进步性。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了大量纪念鲁迅的著作,很多的牵强附会,普遍的主题先行,将鲁迅塑造成追求革命的,紧跟形势的,甘做革命小兵的形象。在将鲁迅塑造成高大上的形象的过程中,冯雪峰和许广平最有影响。著名学者唐弢杜撰出与鲁迅交往的许多故事,有的还进入中小学课本,后来他又说这些故事是当作电影剧本来写的。只讲意义而不讲事实,脱离实际来抬高鲁迅,我想这是鲁迅先生也会反感的。

4,《关于1936年的那次访苏邀请》

1936年春鲁迅先生已经病重,苏联政府有意邀请鲁迅到苏联休养并治病。苏联派来与鲁迅联系的,一是陈铭枢,二是潘汉年。陈铭枢委派胡介恭到上海与鲁迅商谈。胡先到内山书店与许广平见了面,约好与鲁迅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胡介恭与鲁迅见面后,说明了来意,鲁迅当即拒绝,说自己的身体尚好,而且留在国内有事情做,出去就成为废人了。胡介恭又约见鲁迅一次,一面吃饭,一面继续谈。鲁迅再次拒绝,态度坚决。鲁迅说到他不愿听到有人说他拿卢布,去了苏联,就正中了奸人下怀。另外,潘汉年派胡愈之见鲁迅,也说了同样的事情,鲁迅也拒绝了。他说他留在国内,还有任务,还有斗争,他并不畏惧敌人;离开战场,只会让敌人高兴。胡愈之与鲁迅的会谈,是在1972年胡愈之的谈话中提到的。

以上内容,既是事实,其中也阐发了某些意义。

许广平在出版于1959年的《鲁迅回忆录》中也讲过此事,不过只讲到陈铭枢的来信及与胡介恭见面,未讲到与胡愈之的会见。关于陈铭枢来信,许广平说的是“香港国民党方面的陈某来信”,讲到鲁迅拒绝赴苏的原因,说“就凭他自己是个国民党方面的人,已是鲁迅深恶而痛绝的”;又说“而且又未得到党的指示,万一轻举妄动,铸成大错,则悔将何及!”许广平的这些文字,目的就是要阐发“意义”,事实是关系不大的。为了拔高鲁迅,塑造鲁迅的革命者形象,需要扭曲一些事实,夸大一些事实,杜撰一些事实。

陈铭枢是1932年淞沪抗战的十九陆军领导人。上海沦陷后,193311月在泉州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打起反蒋的旗号,后来提出与江西苏区红军联合;由于王明的错误领导,失去了机会;后来红军守不住根据地,才被迫长征。陈铭枢在泉州失败后,退居香港,仍然从事抗击日本侵略的进步事业。所以陈铭枢并不是许广平所说的那种“国民党方面的人”,也不会是鲁迅所“深恶而痛绝”的人。

许广平又说鲁迅不去苏联的另一原因是“未得到党的指示”,似乎是要表现鲁迅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服从党的领导,遵守党的纪律。问题是,鲁迅并非党员,没有组织关系,他怎么可能那么“自觉”呢?党的组织纪律怎么可能约束他呢?再说,鲁迅本来也不是那么愿意主动寻找约束的人啊。许广平可能不知道,党组织实际上是支持鲁迅到苏联疗养治病的。萧三也动员过他。

许广平为了抬高鲁迅,在政治正确的原则之下,刻意扭曲了一些事实。这种做法,实际上是损害了鲁迅。

事实是有意义的,但事实的意义必须立足于事实。

事实的意义是刻意被阐释的,同一个事实可能被阐释出不同的意义。

从功利主义出发,为了表达意义,事实可能被掩盖、歪曲、夸大、杜撰。

阐发意义者往往得到利益,尊重事实者往往得到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