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过老街……
2023年7月26日
晚饭后,陪母亲闲逛了一会儿。
送母亲回家之后,我独自走过老街,前往酒店。
老城的东边有东寺,西边有西寺。老街东头,叫做“寺门前”。我少年时跟贵华大叔到城里卖土产(卖过核桃,香椿),就在寺门前这一带摆摊。我们都是骑马赶集的。卸下东西之后,贵华大叔就安排我将马匹拉到马店,店主会负责看管,喂草。马店也可以住人,只有草荐,没被子,很便宜。我卖东西很干脆,三下两下就出手,然后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逛吃逛吃。
我少年时到县城,一年也就两三次。后来读高中,在县城呆了三年。
过老县委会,原先有一排二层的老房子。其中一座小院,是“一颗印”式的建筑,中间有天井,四围是走马转角楼。临街两间小屋,住着张老爹老两口。听说,张老爹解放前是大资本家,大财主,老街一半的产业是他们家的。还听母亲说,张老爹的子女都特别厉害,都是什么西安交大和上海交大毕业的。这两所大学的名字是我第一次听到,印象深刻。他们后来是出国了还是怎么了,不知道,记忆中一直是张老爹老两口生活在一起。
上个世纪初六七十年代,为了减轻城市供应生活资料的压力,国家动员一部分城市居民到农村生活,张老爹老两口就是那时候被安排到我们村的。张老爹是长我父亲一辈的老人,我记事的时候他就六七十岁了。看起来精神很好,头脑清醒,口齿利落。张奶奶裹着小脚,走路一颠一颠的,满头银发,和蔼可亲。老两口在村里很受尊重,没人把他们当坏人。我记得七十年代中期经常开斗争会,村里的地主和富农都要戴上高帽子,被拉到会场陪斗。作为资本家的张老爹从来没被批斗过。因为张老爹老两口年纪大,干不了农活,就安排给村里积肥,主要是打扫卫生。有一年,学校还组织我们给张老爹一家扛柴,为过冬作准备。大概是1978年,中央落实政策,下放农村的城里人返城,张老爹老两口就回到了城里,住进这处小屋。
大家都说张老爹仁义。我们山里人一般是不被城里人看得起的,但张老爹从来不会嫌弃我们。后来我跟贵华大叔去城里“做生意”,也经常到张老爹家里坐坐,有时是喝口水,有时是借点什么东西。张老爹是那样的真诚热情好说话,以至他的家成了我们村的“驻县办”。我后来读高中,也没少叨扰张老爹。那时候我们上劳动课,主要是在郊区种辣椒。老师分配任务,有时要锄地,需要锄头;有时要割草,需要镰刀;有时要浇水,需要水桶。老师只是将任务分配下来,却不考虑我们有没有劳动工具。县城周边的同学好办,头天晚上回家取工具就可以。可我是一个月才回家一次。我回家实在不容易,山路三十多公里,得走六七小时。我家里在县城也有亲戚的,可是不熟悉,再说别人是在单位上班的,也不会有镰刀锄头这些农具。其实我想都没想就去找张老爹。我以前跟老爹打过交道,算是熟人。镰刀是当场就借到的。一次去找张老爹借锄头,他说家里没有,让我第二天再去;我第二天去,张老爹借给我的是一把新锄头,我才知道是为了借我而新买的。我后来上了大学,假期回家时去张老爹的老房子去看看他,有别人住在那里,说张老爹老两口被儿子接到上海生活去了。那时候,张老爹八十多岁。
顺便说一说另一家“资本家”。这一家的主人叫陈华堂,做木匠的。陈木匠比我父亲小一点,属于我们的上一辈。他有四个子女,一三四都是女子,老二是儿子,叫陈波,跟我小学同学。还有他老婆和老母,一家七口人。就住在我家附近。陈华堂的名字里有个“华”,人们都说他很“滑”,狡猾,小气,计较。他在村里的人缘可能不太好,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他们回城之后就与村里人断绝了往来,没听说有人去过他们家,知道他们家在哪儿的。我与陈波也再没见过。
陈华堂家原先就是做木器行,凭积累而成为财主。陈木匠作为公子哥还学到手艺,实属不易。陈波的奶奶也是一双小脚,走路一歪一扭的;矮墩墩又胖乎乎的。有一次听陈奶奶跟人聊天,让我认清资本家的嘴脸,产生了莫名的憎恶。她说,她年轻时,刚做媳妇儿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帮婆婆做早餐,婆婆要她将两碗做好的米线端给在干活的师徒两个。其中一碗里面埋了两个鸡蛋,是给师傅的;另一碗只埋了一个鸡蛋,是给徒弟的。结果她弄反了。师傅看到徒弟碗里的鸡蛋比自己多一个,就撂挑子不干了。陈奶奶是当笑话来讲的,只是好玩。那时候,我们的阶级斗争观念很强,时时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陈奶奶讲的这个故事,被我看成是狡猾的资本家笼络工人,破坏工人团结,剥削工人血汗的一个证明。
继续往西,到“百货公司”。百货公司东侧原先是一片低矮的平房,有一家理发店,一家裁缝铺。我们以前理发,都是找街上的剃头摊,便宜是便宜,就是不卫生不舒服。那毛巾是黑漆漆油兮兮的,洗脸盆边上厚厚一层黑油。剃头刀不是太钝就是太利,钝的时候反反复复割不断头发,利的时候又把头皮划破。我有时几个月不理发,实在是因为对理发的恐惧。老街这家理发店,虽然店面不太,房门低矮,从外面看里面黑乎乎的,却是一家现代的理发店。巨大的座椅,可以转动,有弹簧,靠背可以升降。用自来水冲洗,水龙头还会流出热水,用的还是电动推子。那电动推子在头皮上运动时,轻轻柔柔的引擎声,让人陶醉。推子在头皮上轻轻划过,头发落下的感觉,像是大热天洗凉水澡,太舒服,太享受。不过有些贵,我大概只去过两三次。
理发店的隔壁是一家裁缝铺,有三四架缝纫机。其中一架就在砖块垒砌的窗台边。我读高中的时候,是实实在在的书呆子,太腼腆,太羞涩,不敢跟人说话。跟生人说话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要做一番准备,说什么,怎么开头,什么语气,准备过程中手心就冒汗。那时候,就只有一两件衣服,轮着穿。衣服都是一穿好几年,有大大小小的补丁。一次体育课上摔倒,衣服破了个大口子。平时衣服破了,口子不大,就自己缝补。这次情况有点严重,自己搞不好。想了半天,想起老街的裁缝铺。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人打招呼,不知说什么,不知怎么说。去了一次,在裁缝铺门前转了转,没有勇气,离开;走远一些转回来,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紧张得手心额头冒汗。于是就灰溜溜回学校。问题没解决,更加焦虑。第二天再次去到裁缝铺,鼓足勇气冲进铺子,站在一位胖大婶跟前,结结巴巴说起来意。胖大婶人很好,拿过我的衣服,三下两下,几分钟就缝好了。针脚细密,加上的布条还挺好看。我说要给钱,大婶说举手之劳,不要钱。还说读书不容易,以后衣服破了需要缝补还来找她。我实在害怕跟人打交道,以后有小问题还是自己解决。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那一排平房拆掉了,改建成仿古的二层楼房。
我从初三开始就成为典型的书呆子,极度的社恐。我去上高中,是自己坐班车去报道的。行前父亲多给我两块钱,要我到“中枢供销社”买几尺湖绸,找个裁缝店给自己做件衬衣。说来可怜,我读高中之前,都没穿过衬衣。我们的衣服,好像就只有外衣;冷的时候穿两件,热的时候穿一件。父亲显然是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居然以为我会自己买布,然后请人做衣服。他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环节,每一个环节对我来说都是难以逾越的关卡。中枢供销社就在老街上,一座三层的钢筋水泥楼房,卖衣服卖布料的就在二楼。服务员站在柜台里面,冷若冰霜;顾客站在柜台外面,看好自己要的布料,以谄媚和讨好的语气请求服务员拿出来看看。服务员通常都很不耐烦,像是别人不开钱一样。
我只知道父亲交代我买的做衬衣的布是白色的,至于什么是“湖绸”,或者“虎绸”,我是一点概念都没有。我站在人群后面伸头看,货架上倒是有白色的布,至于有没有什么“绸”我实在没把握。好在前面人多,我可以慢慢看慢慢等。人少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大声说:“给我扯点布。”我们那时候讲话,都不会文明用语,都是直来直去的。也许是人少了,服务员对我倒还客气。问我扯什么布?要做什么?要扯多少?我一时忘了“湖绸”,就说要白布,做衬衣的。这时已经紧张得满头大汗了。服务员接着问要多少的时候,我就傻眼了。我哪知道要多少啊,我哪里有这样的概念啊。于是就打起退堂鼓,说我回去问问再说。那两元钱应该是被我花了,但没有扯布做衬衣。我以后也没有扯布做过衬衣。那个供销社现在还在,屋顶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几个大字还是原来的。现在是承包给个人经营了。我前天去看过,二楼现在专门经营被子和毯子。
老街的中心往西,路北有几十米的二层红楼,都是木门木窗木板壁,保存很好,保护很好。我读高中的时候,电视还没普及,录像厅的生意很火爆。这里的二层红楼,一层是经营百货的,二楼有录像厅。大概还在高一的时候,学习还不紧张,曾经来这里看过电视剧《霍元甲》。实在是非常精彩,比我之前看过的所有电影都要精彩。但看了两三次后就不再看了,一是没钱,二是也知道不应沉溺。现在,我以前看录像的那座楼改造成了红色教育基地。解放战争期间,这一地区组建了滇黔桂边境纵队,属于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军队。泸西是滇东南重要的革命根据地。
老街的最西头,原来有县城最豪华的一栋大楼“泸西旅社”。虽然只是四层楼,却是当时泸西最雄伟的建筑。人的审美情趣是会变化的。在以前,老街上大多是歪歪斜斜,颜色深暗的二层木楼,看着老气横秋,没有生气。那种式样和色彩,似乎是代表着衰朽和没落的旧时代的,自然会觉得它们并不美。那时候,像中枢供销社和泸西旅社这样方方正正,高高大大,钢筋水泥的建筑,才是新时代的代表,象征着革命和进取,象征着朝气与活力。那时候,能够在泸西旅社住一晚,也是值得炫耀的事情。我少年时代有过几次跟着父母从昆明到泸西及从泸西到昆明,在泸西旅社住过。印象最深的是楼道里消毒水的气味儿。本来是刺鼻难闻的,但因为它与“大旅社”这样的场所联系在一起,竟以为是一种先进的体面的东西。我最后一次入住泸西旅社是初中毕业的时候,学校组织毕业班去游览石林,返程的时候就住在泸西旅社。现在泸西旅社不再经营了。至少我在网上查不到这家宾馆。楼还在,也许转作其他用途。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泸西旅社是现成唯一的旅社,而现在至少有一百家吧。
泸西旅社的左边有“泸西饭店”,在吃饭要使用粮票的时代,泸西饭店是城里唯一的饭馆。我少年时住泸西旅社,应该在泸西饭店吃过饭。没有印象了。我有清楚印象在泸西饭店吃饭,是我读高中的时候。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街上有很多小餐馆。但泸西饭店毕竟是大馆子,被认为是最信得过最高档的。高中生活实在辛苦,没肉吃,嘴里淡出鸟来。我父亲到城里开会,有时候会约我去泸西饭店吃饭。一般就是两个菜,一个小炒肉,一个熬土豆或者熬南瓜。父亲端着一杯酒,看着我吃,不断给我碗里夹肉。一碗肉基本上就是我一人吃的。他说自己不喜欢吃瘦肉,因为会塞牙。
另一次在泸西饭店吃饭是跟我小舅。我高一结束那个暑假,小舅到我家生活了两个月,我们整天在一起扛柴,干其他农活。我收假,小舅也要回家了。我们一起进城。晚上,小舅请我在泸西饭店吃饭。吃了我最喜欢的小炒肉,还炒了猪肝,还喝了不少酒。结账之后,小舅掏了掏钱包,将仅剩的两块七毛钱给我。还说,“帮不了你多少,就这些了。”那时候,二块七毛也是一大笔钱了。
我不愿意要,因为小舅是农民,他手头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再说,他还没到家呢。“你把钱都给我,你怎么回家呢?”
“车票都买了,明天不要花钱了。下了班车,我走着回去就是了。”
他下班车走着回去,可能得有十来公里吧。不过,他回乡下,除了步行也没别的办法。
泸西旅社西边,有一条叫西门外街的巷道。巷道入口不远的路南侧,原先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其中有一家小饭馆,堂屋低于外面的路面,光线不是很好。李建曾经请我在那里吃过饭。
李建是我初中同学,也是我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他年纪比我们大一些,早熟很多。在我们还乳臭未干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他个子也要比我高一个头,比我壮硕很多,脸上长了很多痘痘。我曾经去过他们家,吃肉喝酒;他有个姐姐嫁在我们学校附近村里,他经常带我到她姐姐家打牙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喜欢跟我在一起。他仪表英俊,说话幽默,讲义气,这是我喜欢他的原因。我父母知道他成绩不好,也不好好学习,并不欢迎我与他交往,不过也没反对过。李建实在是基础太差,年纪大了又学不进去,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去当了兵,去的是保山。
我对李建是有些愧疚的,因为我没在学习上帮助过他。其实呢,也实在帮不了什么。他当兵之后,我一直给他写信,说些鼓励的话。他不怎么回信,回信也没几句话。我高二的上学期,他回乡探亲。他先写了信,那天课后到学校门口去接我。
我看到他的时候竟然有些伤感。他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却是这个样子。头发老长了,鬓角处乱蓬蓬的;一身军装穿得松松垮垮,没有一点气势。他原先是很健壮的,他这个样子让我不由得怀疑他在吸毒。那时候我在心里跟他有些生分了。觉得我们之间有了鸿沟。
李建请我吃饭,喝酒,抽烟。我们读初中的时候就抽烟,我们两人分享香烟最多。他酒量不大,喝三四两就会有些失控。他给我讲他在部队的经历,见闻;讲他的领导,战友,朋友;听得出有些郁闷和不得志,不时冒出脏话。似乎应该有更好的境遇,但总是不如意,有只无形的手在纠缠着。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在学习上,其他任何事情都被屏蔽掉。所以,我对他的郁闷和伤感没有表现出同情。饭后,他去亲戚家,我回学校。
临别的时候,他给我一盒雪茄,装了好几个牌子的。我感觉他对我还是有感情的,但我对他却生分了。我心里有些不安,却也没工夫自责或内疚。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听说过李建。我也没有试图去打听他,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他的姐夫后来成为州里和省里的大领导,他的处境应该会不错。
我独自走过老街,往事慢慢浮上心头。一时感伤,一时兴奋,一时惆怅,一时欣慰,一时又黯然神伤。人生就是这样吧,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