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谷糊
这两天网购了一台微型磨粉机,机器到家后,俺马上叫老婆磨了一袋苞谷粉,准备做“萝谷糊”。俺在帝都时,常去超市里买几斤苞谷粉,无奈城里的粉基本都是进口的转基因粉,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定居皖南后,俺的“萝谷糊”情结又撩上了,俺想这回就不用去超市寻找记忆中的美食吧?俺他娘的自己种萝谷!其实俺去年就种过几畦萝谷,因为忙着筑窝,没精力圆俺的萝谷糊梦,今年俺在租来的地里收获了四五百斤的萝谷,除了喂鸡一部分外,至少可以有百把斤的干谷子自己消费,在仙霞,做到“萝谷糊自由”,应该没问题吧?
我磨好了萝谷粉,就等着明天早餐能吃上一顿萝谷糊。此时,俺迫不及待地想做一锅尝鲜了,无奈记忆中的美食是无法在吃饱后找到感觉的!所以俺此刻还是回味吧……
那肯定是在非常时期,说白了能活着就是人生目标的时期。在这样的时期,吃就是最大的政治,是正能量。感谢父母在这时期的贡献,他们让俺姊妹几个混过了那个时期。
俺曾经在一篇博文里写过父亲为一家人混个肚饱而捉鱼虾去上海舅舅家搞大米的经历,但毕竟大米煮粥闷饭的过往太平凡,就像北方人煮面条那么普通。而一年中,“萝谷糊”就不平凡了,那是因为有饭吃的日子,在那个时期并不是主流日子,更多陪伴俺们成长的,除了“萝谷糊”,还是“萝谷糊”。
俺在几天前稍微回忆了一点生产队里分萝谷的事,俺今天还得展开做萝谷糊的一些程序。
把萝谷脱粒储存后,先是要去村加工厂里磨面,这时得说句公道话,那时期,在俺们农村,计划经济的末稍,有件事还是做得不错的。至少在南方是这样,俺村和附近几个村,几乎随便都能找到这种食品加工厂,通常的场景是在每个村的宗族祠堂,废弃的村公所,以及原先地主大户人家的牲口棚子,长工住宿地等闲置的地方,在那里安装一些电机并带动各种机器,包括磨粉机、面条机、轧米机、饲料机、打浆机等等。现在市场经济了,要在村一级找这样集中服务的场所,想都不敢想。但那会儿,这些整天机声隆隆的场所是俺们童年时光常去感受城市文明的天堂。
当然,俺们长大了后,这也是常去帮助家里干活的地方。通常的情形是,母亲把一袋粮食(稻谷,小麦,高粱,玉米等)叫孩子们挑到加工厂里,然后再给几分钱的加工费,顶多几十分钟后,那些米面就能驮回家了。记忆中,给萝谷磨面,似乎是最多的。
那时,俺爹的堂兄,俺称其为“阿桥伯”的,是专门伺候磨粉机的师傅,他用一种竹篾编的小箩筐,先是把粗碎的萝谷粉存起来,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倒进机器里精加工,直到最后出来的粉末状为止。
俺把萝谷粉驮回家,俺娘的习惯,是要把这面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的,然后装在一个木桶里备用。做饭的时候,俺娘让我把火生起来,她自己在锅里舀两瓢水,等水开了,撒把盐下去,然她就两手并用,左手抓把萝谷粉,右手用根长长的筷子,一边把左手的萝谷粉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边不断地用右手将长筷子在沸水里搅和,左手粉漏光了,就再抓一把继续同样的程序,直到右手快搅不动长筷子时,俺娘会叫俺不要往灶膛里塞柴火了。
那时秋天新面到家后,几乎家家户户做饭要“溜萝谷糊”,而掌勺的,基本是家庭主妇,说实话,不是别人技术不行,主要是主妇掌握着左手撒面粉的量,决定着一家人能吃多厚的萝谷糊。基本情况是忙时吃厚点,闲时或者下雨天吃薄点,薄到什么程度呢?几乎跟勾芡的汤水差不多。俺有一两次溜萝谷糊,就没把握好这个度,被俺娘训斥过,此后就再没有掌过长筷子。
溜萝谷糊的全部程序就是这样,从烧水到溜成糊状,前后不会超过半小时。接下来的事就是各人端个碗,用长柄的大勺子一勺一勺地往碗里挖来吃饭就是。
在俺老家,萝谷糊的下饭菜很简单:就一碗生芥菜,这是俺们那一带的吃饭标配。海边的人家,有时会端上一碟蟹酱,那就是美味了,普通人家吃不起的。记忆中,还有个舔碗的细节。就是萝谷糊吃完后,长辈都会要求孩子舔干净碗底的面糊糊。在这方面,俺祖父在世时给俺们带了个好头,俺爷爷舔过的碗,干净的都不用洗!
在俺老家,当后来日子都过好了,有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说有个在上海包工程的老板,发家前把自己孩子寄存在老家让老爹老娘带,结果老爹很好地把祖传的舔碗技术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孙子。后来孩子被老板带到了上海读书,吃饭的时候,在一干富家子弟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孙子居然情不自禁地舔起了盘子……
还有个相关的故事,那还是俺在某暴发户城市的一个建筑企业编辑一份内刊的时期,当然这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这个同样是“爆发”的企业现在早已经被主要经营者顶职上来的海龟儿子改造成了卖房子的企业。这很正常,造房子的不转型成卖房子的才不正常,比如现在刀尖上跳舞的许大虫孙大虫之流,当年混入这一行的时候,连一块砖都没摸过,何况人家海龟儿子的亲爹好歹做了几十年的建筑。我之所以要扯上这一块,因为这多少与萝谷糊有点干系,且听俺慢慢道来:
这个海龟儿子亲爹的那家企业位于爆发户城市的核心地段,就是省政府大楼的后门隔壁,这样的地方不去转型做房地产,那这个二十年前的海龟缩回来后真是白混了——打住吧,再扯这破文就发不出去了。
省府边上藏龙卧虎,就是一个捡垃圾的老者都操一口纯真的本地话。因为发内刊的邮局在边上,一来二去的,俺跟这条小巷里的那些前龙虎们都混熟了,其中就有一个巷口的老婆婆跟俺扯过几回。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吧,老婆婆在巷口烧着了一个煤饼炉,我见她很快就在要拆迁的小破屋里掏出一个铁锅与我熟悉的长筷子和萝谷粉,就站住不走了。我问阿婆你不会要溜萝谷糊吧?阿婆抬头看了俺一眼,说你吃过萝谷糊?俺点点头。然后俺俩很快就话多了,虽然俺的本地话并不标准,但阿婆听来人后就判断说自己早年在你那边插过队,“几乎天吃那玩意,现在老了,隔三差五的,都要搞点萝谷粉回味。”好在这破巷口藏的比较隐蔽,煤饼炉烧着后又很快不见了烟火,我见阿婆溜糊的手势有点笨拙,就说您以前不常做这玩意吧?阿婆说那会儿多少还能搞到米,“比你们小时候好过些,所以溜糊不怎么熟练。”我就说你最好先撒把盐,这样溜起来不会起泡泡。老人照办了,固然溜得很顺利,就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窍门,可惜这巷口马上要拆了,到时我想食饥萝谷糊,得用煤气灶了,“用起来很不方便的”,老人说。老人的萝谷糊溜得比较稀,但一看就是那种乡下出的货,我说粉不是店里买的吧?阿婆说这货是好不容易从插队过的那破地方搞来的。
俺那天破例尝了半碗萝谷糊,感觉不地道,反正没俺娘做的好吃。
后来俺很快离开了这内刊企业,因为那些有编制的老一代都离开了,何况我一混日子的,在搬家的那天,俺想跟阿婆去打个招呼,但巷口已经被拆成了一片瓦砾,阿婆搬到城外去了。
还有一次,在帝都混的时候,住东五环外的一个小区里,俺太想念羊角湾的萝谷糊了,就从超市里买了一袋萝谷粉回家准备溜萝谷糊。但是出租屋里生活用具不全,俺只能在一个电饭锅里作业,显然,这锣鼓糊溜得不伦不类,都没法下口。主要的原因还是粉不行,转基因的。我在做萝谷糊时隔壁一个房客闻到香味后找来了,这家伙平时也跟我打过招呼,他尝了一口我溜的糊糊后说:味道不行,“下次我回河北老家时给你带大平原上的包谷粉”。后来这家伙固然带了一大口袋的萝谷粉给俺,为了保证萝谷糊的质量,俺还特地去备了一套煤气灶具。只是萝谷糊还是没法吃出小时候的味道,不久俺还被新上任城市大佬以清理低端人口的名义给赶走了。离开帝都时,那套值几百块钱的灶具就当废铁该卖了。
俺二十多年的边缘新闻人生涯里,多少留存了几件与萝谷糊相关的故事,几乎都没啥好事。于是俺很自然地想起老家流传的一句俚语:海边人,摸鱼虾,摸来的鱼虾别人家,自吃三餐萝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