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荆玉:“也许英基学校没有教我如何学习功课(study),但它教会我如何学习知识(learn),这会让你受益更久。”
我才来到香港的新小学一个小时,就开始讨厌它了。
有一大群孩子哭闹着要父母留下来陪他们,而一个男孩看到我用花体字写名字,发现他自己做不到时,就大哭起来。我提醒了老师十次,但她还是把我的名字念错了。更糟糕的是,我被分配跟着一群从未学过中文的人一起上中文课,这使我必须忍受每天用普通话念一、二、三,以及头、肩、膝盖和脚趾,而这些是我两岁时候睡着了都能念出来的。没有家庭作业。孩子们打架了以后老师不会大声斥责,相反,他们更喜欢和每个孩子单独谈话,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很难理解这一切。我是马来西亚华裔,在香港读了普通幼儿园,生养我的文化总是告诉我要做第一名。当然这种竞争的天性没有因为进入新学校而消失:无论是在学习成绩还是个人表现上,我都想成为第一个开始并第一个完成的人。音乐,阅读,运动,甚至是课间玩的跳房子……随便你列举,我都是第一名。我在学校里对每一件事都会精益求精,像中国象棋里的车一样所向披靡。
直到有一次我粗暴地抢走了我朋友的班级任务,我才得到了关于谦让的教训。她被选为第一个敲响下午铃声的人,表现优秀的学生才能获得资格。我对没有被选中感到不满,决定在她之前先去敲铃。后来当我看到朋友哭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是我惹她伤心了。我又羞愧又懊悔,于是向那个女孩道歉,并保证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因为这让我意识到,学校不仅仅关于追求卓越,还关于个人成长和体会幸福。当我在马来西亚当地学校上学时,学习总是围绕着在学业上和师生关系中遵守规矩;我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用学校发的整洁的小练习本写作业了。而且我因为不吃学校提供的甜食而被老师嘲笑(这是我母亲的要求,她会给我装苹果来代替)。在我的新学校里,你可以带所有你想要的苹果——红苹果、富士苹果,甚至没人喜欢的酸的绿苹果——因为学校鼓励多样化,而且通过不断的小组任务和讲故事来培养社群意识。我的学校也以社群而自豪,特别是因为它也属于一个更大的学校社群:英基学校协会(English Schools Foundation,以下简称“英基”)。
英基在1967年由香港政府设立,在全香港拥有22所学校,在国际学校中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由于受到政府资助,英基学校不能完全被归类为“国际”学校——它们通常自成一类。截至2016年底,香港政府每年为英基提供2.83亿港元补贴,所以英基学校的学费更容易负担。这也意味着,与其他国际学校(例如汉基国际学校(Chinese International School)和德瑞国际学校(German Swiss International School))相比,英基学校的管理更为宽松。与香港许多国际学校一样,英基学校先进行 PYP(国际文凭小学课程),然后是MYP(国际文凭中学课程)或者IGCSE(国际普通中等教育证书课程),最后通常以IB diploma program(国际文凭大学预科课程)结束高中教育。所有课程都采用探索式的学习方法;课程鼓励学生思辨地提出问题,并自己寻找答案,而不是用传统的死记硬背学习法,即学生通过不断的练习和重复来记住知识。
许多学生也认为从这些课程中收获良多。“我对英基系统很满意,”一名英基中学生说。她没有透露姓名。“我在学校里很快乐。”作为一个热爱创造性写作的人,她认为上英基学校对她追求写作兴趣有所帮助。 “我更愿意培养对写作的热情,而不是快速计算的能力,毕竟现在计算器和手机都能替我们计算,” 她告诉我,“这不只是为了学术成绩考虑。现在大家的学业压力都太大,但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可以做。虽然英基学校可能在学术要求上不太严格,但它也比香港的其他国际学校和本地学校少了很多竞争和压力。”
对于我来说,这些课程让我了解丰富多彩的当今世界。我从亲身经历当中学习知识:动物科学是在观察水牛的旅途中学习的,我们为它们在泥中吱吱作响踩下的脚印拍照,并为它们毛茸茸额头上的犄角惊叹不已。我在课堂上介绍我的华裔背景,自豪地与同学们分享了我前一晚做的福建面条。在一个有关中国节庆的任务中,我决定用回收的超市硬纸板做一条龙舟;我在公寓地板上划着用维他奶纸板做的船桨,想象自己是一个寻找屈原遗体的村民。我不得不跳出自己的思维框架。课堂上总会提出环境可持续发展、社会不平等这类全球关注的话题,我们不得不时时思考自己能为改善这些问题而做些什么。我们能不能改变自己舒适、优越的生活,让其他人可以得到我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必需品?这是学校一直要求我们思考的问题。
然而,这些课程也使得一些来自中国的英基学生的家长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一位英基学生的母亲最近在微信上发表文章说,她认为英基学校没有教给儿子足够的基础知识,而且她发现,探索式学习的环境使得外向的孩子往往比内向的孩子得到更多关注。
她并不是个例。许多其他中国母亲也持有她这样的观点。李太太的儿子目前就读于一所英基中学,她告诉我,她更愿意让儿子去更加看重学术培养的国际学校,比如德瑞国际学校或者新加坡国际学校。她对英基学校的宽松环境感到不满,不得不选择其它教学办法,比如课外辅导。“课堂教学内容不够,所以我得送他去补习,”她说。
李太太的儿子在英基中学之前上的是一所著名的本地小学,她发现儿子不如以前那么守纪律了。在本地小学里,儿子必须每天写作业,第二天交。而在英基学校,家庭作业通常到第二周才交。“我注意到老师对家庭作业不是那么认真,” 她告诉我,“要求太宽松了。”
我询问了英基对此事的回应。在回复我的邮件中,英基传讯经理招素珊写道:“英基采用的国际文凭课程具有国际性及挑战性,学习不止局限于班房里,也会透过其他学习渠道促进学生的全人发展。课程属跨学科,学生能透过发问、分析问题及交流的过程,学习很多有关于阅读、写作及计算技能。当你走进我们任何一间教室,你会见到学生们不只在解决问题,而是在找出问题。你会见到他们有能力去解决相当复杂的难题。他们能独立地工作,并能与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同学合作和沟通。”英基行政总裁葛琳(Belinda Greer)女士表示:“我们明白学术成绩的重要性,因为卓越成绩能让学生考入心仪的高等学府及投身理想职业。所以我们除了帮助学生发展各项技能,提升学术水平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另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是,英基的学费不如以往那么容易负担了。根据英基2017-2018学年报告,香港政府的2.83亿港元补贴“从2016-2017学年开始之后的13年内逐年减少”,也就是说到2028-2029学年,政府补贴将完全取消。这意味着英基的学费在过去几年里显著增长;小学学费从2014-2015学年的74100港元飙升至2019-2020学年的115800港元。
虽然英基仍然比其他“精英”国际学校更容易负担得起,例如汉基国际学校(小学学费每年20.5万港元)和德瑞国际学校(小学学费每年154060港元),但它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学费的上涨是否与教学质量相匹配。我询问英基将如何在撤销政府补贴的情况下保持竞争力,招素珊回答:“日后在政府撤销资助后,我们会继续采用有效的财政管理策略,在控制成本之余继续为学生提供卓越的教育。”
李太太对此不以为意。“这笔学费不值得,”她坚称,“英基应该聘用更好的教师,他们应该对教育更有热情,”虽然英基认为“我们拥有世界一流的师资。他们深明其任务:释放学生潜力,让他们达至最高成就。”
虽然许多像李太太这样的家长抱怨英基学校的管理宽松,但英基学生在考试中的表现一般都很好。英基在7月初还成为新闻焦点,因为有22名学生在IB大学预科考试中获得了45分满分。这非常难,全世界166278名考生中,只有213名拿到满分。这213名考生中至少有34名来自香港,也就是说, 英基的22名学生占全世界满分考生的10%。(注:数据更新于2019年7月23日。最终结果将于11月公布,因为学生在7月5日收到成绩后,可以申请重新判分。)其中一名满分考生,18岁的Rachel Kan告诉我,她非常感谢英基的学习环境。“西岛中学(West Island,她所就读的英基学校)鼓励我们多提问,”她表示, “和同学们一起学习的氛围非常友好,而且每个人都被鼓励做自己。我们不会互相比较,而是互相帮助,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健康积极的学习方式。所以我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英基学校系统可以教出22名满分考生。许多像李太太这样的人,认为这只能通过大量的课外辅导来完成。但是Rachel却不这么认为。她表示:“我也参加了课外辅导,”但她急忙补充说,只补了两门课。“当然,我下了很大功夫学习,尤其是接近考试的时候。但没那么多!”
她补充说,其实情况并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糟糕。“就我个人而言,我没有太多压力,稍微有一点(压力)。学校鼓励我们在紧张的时候就去休息。我认为,老师为我们做了充足准备,提供了完整的‘考试模式’。我们有模拟考试和IGCSE,这让我们熟悉考试的情况。”
Rachel在10岁以前读的是本地学校,之后她决定换一个环境,转学到英基学校。她对自己的决定很满意,当我问她有什么不喜欢英基的地方时,她笑了起来,问我能不能改为回答英基的优点。“我在西岛中学学到最好的东西,就是多元化,既有文化上的,也有学习方法上的。从我个人的发展来看,我真的学会了如何接受不同的观点和不同的人,这实际上对学术有帮助。当你在论文中考虑不同的观点时,它会帮助你的思考,让你对事情有更深入的理解。”
尽管李太太和Rachel对英基学习成果持不同意见,但他们都同意一点——这一系统相对宽松。对李太太来说,那太宽松了。对Rachel来说,却很管用。作为目前就读于英基学校的学生,我同意这里确实非常轻松,以至于有时让我觉得,也许在更严格的系统里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并不是受虐狂,但我有时也希望学校能在学术上更多地督促我,而不是让我满足于一个我明知自己可以考得更好的成绩。
我从来都不是差生,但我是(现在仍然是)拖延症患者,这是我一直无法克服的缺点。英基让我从小学到中学都采取了过于放松的学习方式,所以到了要为考试而埋头学习的时候,我就不太知道该怎么办了。17岁的汪洁瀛表示:“你不能依赖学校给你想要的分数。”她从幼儿园到11年级都在英基系统内上学,非常熟悉这个系统。与Rachel不同的是,她认为英基不会帮学生做好为考试而努力学习的准备,即使所有来自国际学校和本地学校的学生都必须面对考试压力。
汪洁瀛曾与我就读于同一所英基小学和英基中学。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安静的学生,成绩优异,在学习上严格要求自己。在我们11年级的化学课上,我会开小差玩俄罗斯方块。她则坐在我旁边学习。她总是善意地批评我不认真学习(特别是化学还是我最差的科目),而我不会理睬她,而是继续堆那些五颜六色的俄罗斯方块。
学期最后,她拿了化学最高分。而我差点不及格。
那么,既然英基没有严格监督大家的学习习惯,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大多数人学习的动力都来自于家里或者来自于课外补习。” 她说。洁瀛家中还有两位同辈都在英基学校读了小学和中学。他们现在都进入了牛津大学,不过洁瀛说他们的成功不是因为英基的教育,而是因为父母的要求。她告诉我:“学业上的压力都来自家里或者我自己,从来不会来自学校。”
洁瀛目前就读于香港的另一所国际学校,但由于她在英基系统学习了很长时间,我问她对未来的英基家长有什么建议。“如果你想把孩子送到英基学校,我认为会对他们的个人发展很有价值,”她说道,并列出了英基的学习价值观,比如“包容开放”和“敢于冒险”。“但是,如果你是个高要求的家长,担心孩子的中学学习成绩,我认为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你想要的成绩不能全依靠学校——准备好多花心思督促孩子去学习,或者再付一笔高昂的学费送孩子去补课吧。”
她的话与Rachel对我说的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洁瀛、Rachel和我的个人经历和背景都不一样,而且我的父母比洁瀛的父母或李太太要宽容得多。对我父母来说,我的快乐最重要。他们认为英基会让我更快乐。
真是这样吗?
我仍是拖延症患者。我的数学成绩不够好,虽然我在努力弥补。而我还没真正接受不到一年我就该上大学的事实,而且老实说,我还没准备好。
但确实,我挺快乐的。
我可能从来没读过四书五经,也不懂如何用积分法算出曲线下的面积,但我不会带着一种恶心的恐惧感去上学。我总和朋友们老师们一起欢声笑语。我总是惹恼英语老师,不顾考纲要求,而想要写一些抽象的东西,比如同人小说,十四行诗,甚至是张国荣和他在香港体育馆灯光中闪烁的神圣红色高跟鞋。我已经养成了挑战边界、解决纷争和跳出框架思考的能力。这都是我在未来需要学会做的事情,也是我在英基体系里已经学到的东西。
后来,在Skype通话中我问洁瀛,她是否喜欢在英基的日子。“喜欢啊,”她回答。“也许英基没有教我如何学习功课(study),但它教了我如何学习知识(learn)。这会让你受益更久。我不会用任何东西来交换这个。”
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