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

【原文】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náo náo，争辩，喧嚣）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 》，孔子不得已也。

 

【讲解】师徒二人辩论至此，徐爱所言更有理，但阳明随之大发议论，阐述其“虚文胜而实行衰”导致“天下之大乱”.

这一段很长，讲了几层意思：

第一层：阳明首先反问道，你认为阐明圣道是指返璞归真，在日常生活中真实践行道德，还是指求得文词优美，致使天下扰扰攘攘，陷于追名逐利之境?无疑，在阳明看来，答案是前者。于是阳明提出: “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继而阳明指出，如果道理已经显明于天下，则孔子也不必删述《六经》了，删述《六经》是孔子不得已才去做的事。

 

【原文】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 》、《乐》、《春秋》皆然。 《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 》，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旧”；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

【讲解】这是第二层意思，着重说明孔子为什么要删述《六经》。《六经》中指《诗》《书》《礼》《易》《乐》《春秋》六部儒家经典。《周易》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自然哲学与人文实践的理论根源。所以，王阳明首先以《易》为例，指出自伏羲画八卦到周文王、周公，这之间阐述《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五花八门，简直不计其数，而《易经》所要阐发的圣道却被弄得极其混乱、莫衷一是。孔子认为天下喜好虚文的风气日益兴盛，《易经》将会被歪曲，于是取用文王、周公的学说来做一个总述，认为只有这种学说体现了《易经》的真正宗旨，于是其他学说渐渐都被废弃了，然后天下对于《易经》的阐述才得到统一。《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逐渐统一的。

其余五经情况，也是如此。《尚书》自《典》、《谟》以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以后，像《九丘》、《八索》这类 浮夸的辞章，多达上千篇。《礼经》、《乐经》中的名物道理，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把它们删除，并且做了正确的阐述，于是其他的种种邪说都被废弃了。像《尚书》、《诗经》、《礼经》、《乐经》中，孔子删除时何尝加过一句自己的话？而现在《礼记》里的许多阐述，都是后世儒者穿凿附会加上去的，已经不是孔子删述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说是孔子的著作，实际上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字。所谓’笔’就是摘录原文；所谓‘削’就删除繁杂，是有减而无增。

【原文】孔子述《六经 》，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

【讲解】这可以说是第三段，王阳明指出孔子之所以删述《六经》，正是因为恐惧繁文会扰乱天下，所以惟求简约而已，目的是使天下去其繁文，而归之于实行，而不是以这些繁文来教化天下。阳明这个说法与传统的说法显然是不同的，传统的说法一般认为孔子之所以删述《六经》主要是为了文化天下，以人文教化天下。而阳明之所以会有此异议，主要是基于他“天下之大乱，由文胜而实衰”的观念。

这里，王阳明借圣人删经引出当时时代重虚文而轻实行的社会风气。在王阳明那个时代，学者儒生们都热衷于著述，对《六经》发表看法与见解，看似文坛生机勃勃，实则大都是一些知而不行，多为朱子影响而逐外物，舍弃内心，从外物中寻求天理。由于学术风气心浮于世造成大量文学积累，新添的文字注解更是令王阳明心生厌恶。读接下来的《传习录》我们会愈发清楚，王阳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是要人们言行一致，不要哗众取宠，要文质相称，不要华而不实，要敦本尚实，不要舍本逐末。王阳明解释出孔子删六经属不得以为之，孔子因时代问题，天下大乱，百家齐出，大道不明，故孔子笔其旧，删其繁。去繁就简，直明大义，直指本心，这也符合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学说。

【原文】《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

 

【讲解】这是第四层意思，王阳明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谈到，孔子删述’六经’，害怕纷繁复杂的虚文扰乱天下，一直删减得不能再删了才罢，希望使天下人去掉对虚文的追求而求实行，他并不是要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杂的文辞更加兴盛，天下也更乱了。秦始皇出于私心焚毁儒家典籍，得罪天下，其实他不应该把‘六经’也给焚毁了。如果当时他的宗旨是阐明圣道 ，将那些离经叛道的学 ，悉数拿来烧掉，则正暗合了孔子删述’六经’的本意，这里颇有为秦皇焚书辩解，可见是多么憎恨“虚文”之情况，以图取之而后快。

【原文】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

【讲解】这是第五层意思，王阳明继续指出，秦汉以后，追求虚文的风气文是日盛一日，虽想全部废除，也是不可能的，但能取法孔子，摘录、整理那些与’六经’相接近的著述进行宣传表彰，那么其他的怪悖理论也就慢慢地自销声匿迹了。强调说，我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六经’的本意是什么，但我深切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认为即使孔子重生，也是不会不赞成他的做法的。可见，阳明极为赞赏文中子拟经。

【原文】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讲解】最后，王阳明总结道：天下之所以大乱而不治，就是由于虚文兴盛 ，而实行之风衰败（“文胜实衰”），人人好发议论，标新立异，以迷惑世俗而取得名誉，这只能扰乱天下人的思维，混淆大家的视听，使得天下人逐渐颓靡，争相追求虚文，以求尽快在社会上出名，而不知还有敦归本心、崇尚实行、返璞归真（“敦本尚实，反朴还淳”）的做法。这些都是那些著述的人所开启的。阳明认为这些弊病的产生都是著述之祸。数百载之下，读此文字，仍感阳明言辞之激烈和愤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