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老安
2017-9-25
中午跟老梅在一起,说起老安。他最近在跟老安一起做课题。
老安是我原来单位的同事和领导。我离开原来单位二十多年了,一直都没有跟他联系过。前些年开会见过一次,也没说上几句话。
我调到原来那所学校去的时候,估计老安去的时间也不长。因为不住校,平时也见不到他,只是开会的时候偶尔打个招呼。那时候他穿个风衣,冷冷的酷酷的样子。同事们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老安就是经常被议论的人物之一。大家对老安的评价,极端地对立。有人说他很有水平,很努力,很上进,很吃得开,就是有点清高,瞧不起人。有人说他会装,只有花架子,没有真学问;说他喜欢溜须拍马,会走关系,开后门;说他为了成事他什么都可以做。说老安的坏话的人要多过说他好话的,而且,所说的坏话都很难听。有的人经常会拿老安工农兵大学生的出身来说事儿,我听出来是有些嫉妒。老安从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出身,在学术上取得不错的成绩,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一点,我是由衷地佩服的。
老安的人缘不是太好,肯定有他自己的问题。记得那时的书记对老安就很是看不顺眼。据说老安是作为人才调进这所学校的,而且很快就评了职称。那时候,他可是单位里除系主任之外的唯一的副教授,而且年富力强。让书记耿耿于怀的是,老安这个人很不厚道,进来之前牛皮吹得天花乱坠的,进来之后,职称评定之后,就三心二意,吊儿郎当的。整天就在社会上混,与那些民营企业家打得火热,俨然将自己看成是个老板。课不愿意多上,上课还不投入,教学效果不太好;也不怎么尊重系领导,经常无故不参加政治学习,还经常拿出校长或者某某领导的牌子来吓唬人。系里的政治学习会议上,我听过书记对老安的多次批评;他们之间甚至还面对面发生过争执。
当时我那个小小的单位真是复杂得很。一共就十几二十个人,分成了几派。书记和我们的教研室主任是一派;这一派根基很深,人脉很广,很善于在群众中拉关系。系主任好像和教财务及会计的年轻老师亲近一些。其实系主任为人本分,也很有水平,本来是与世无争的;不知何故被推到系主任位置上之后,还有恋栈的心理,这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老安一开始是独立一派,就他一个人。他既看不起书记既无知又跋扈的样子,也看不惯系主任窝窝囊囊无所作为的样子,他是想做点事情的,但需要一个平台。这种派系的形成并且斗争公开化的起因,就是系主任的到任改选。书记一派有权有势,书记希望将我们的教研室主任提拔为系主任,他们是长年的好朋友。老系主任也不想就此放手。他有很好的理由,自己为人正派,是大家可以信赖的;如果书记一派完全控制了经管系,必然是乌烟瘴气的局面;再说,他自觉身体很好,水平也要比那位教研室主任高出一筹。在老安眼里,就水平而言,他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但是,小小单位关系复杂,尽管老安的上层路线走得不错,但还是要在系里培植力量。这样,老安就找到了我。
其实我一开始对老安也没好感。别人说他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以及他的研究生文凭有水分等等,我倒是不当回事。可是,老安那种装模作样和不可一世,确实让人烦。一次开会期间,我跟他聊了两句。老安突然冒出一句:“政治经济学都是胡扯。哪里有价值规律这么回事儿。”这话我听着很不舒服。我想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许他知道一点休谟。休谟说我们所谓的规律,很大程度上只是心理习惯而已。但是,老安这样说,我听出来的是学科歧视的味道,还有他的某种自以为是。那时候他上微观经济学和管理学,听说教学效果不是很好。我相信他不是没有水平,只是心思没有用在教学上而已。本来老安很少来系里开会的,到了关键时候,他回来开会的次数多了。原来老安回系里开会,总是坐在一边,看他的书。会一散,就一溜烟跑了。现在他改变了行头,黑色的西装,领带还打得正正规规的。会前会后,经常跑到集体宿舍楼跟年轻教师聊天。跟他们许诺经管系美好的未来,包括职称和收入,包括对象的安置和子女的教育,等等。老安真正换了一个人。
我跟他们这三派,关系都不错。书记那一派自然不用说,我跟我们教研室主任在一起工作时间不长,就成了不错的酒友;有时候书记还请我们俩周末到他家里喝酒。书记炒好菜,就看着我们俩喝。当然,书记免不了要讲一讲经管系的发展前景,也免不了要鄙视老系主任一番,同时谴责老安一番。我跟老系主任关系也不错,不过是一种纯粹的工作关系。之前老安一直很忙,社会工作多得顾不上上课,老系主任就跟我商量,要我接老安的课。这样我就上过原来老安答应要上的很多课,包括微观经济学,宏观经济学,国民经济管理,市场营销,等等。我做事情从来不会讨价还价,从来不提任何条件,这是老系主任对我刮眼相看的原因。
老安本来是孤家寡人,因为对竞选系主任有想法,就开始拉帮结伙。他最先拉到的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是当兵出身,在院里其实就是打杂而已。大概因为与书记的关系不是很和谐,这就给老安提供了机会。被老安拉拢的几位年轻人,都跟我关系不错,有的还是我的学生。这样,有时候老安约大家一起坐一坐,就叫上了我。老安是个特别功利的人,说话做事有很强的目的性。跟他坐在一起其实是很无聊的,因为他基本上不讲什么无聊的话,他愿意讲的,就是各种拉关系走后门的诀窍,以及区里某某领导与市里某某领导的关系之类的东西。说实在话,如果只是平时的同事交往,我对老安也不会特别反感;但是这样有目的地搞阴谋诡计,是与我做人的原则相冲突的。但是,没有办法,我是个老好人,从来不知道拒绝别人。我记得是系主任改选之前一个星期,老安安排了一两面包车到学校,拉上我和办公室主任,另外还有两个年轻人,到他家里喝酒聊天。一个晚上,他们都在筹划着如何将老系主任搞下台,尤其是要防止那位教研室主任上台。分析了各种情况,讨论了各种细节。最后信心满满,准备开庆功会了。我有时候随口应和着,大多时候自顾自喝着酒,找一些无聊的话题打打岔。我从心底里反感这种事情,我想老安应该是看出来了的。
后来老安果然如愿了。不过,系里的斗争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关键是,老安事先已经将市里和学校搞定了。投票那天我应该是没有参加 ,请假到湖南看儿子去了。成为系主任的老安一下子形象正面起来。以前,人们以为老安有能耐,也只相信他耍的是花架子,或者说走的不是正道,而现在,走上了体制内的路子,人们对他不得不另眼相看了。老安这个系主任跟以前的系主任可不一样,也跟别的系主任很不一样。那时候,正是“资本经营”理念盛行的时候,老安提出了对经管系进行“经营”的理念。我记得老安做的最引惹注目一件事情就是,他从学校要了一间大房子来做他的办公室。原来系主任是没有单独办公室的,与其他同事挤在一起,还在偏僻的角落。那时候,校长的办公室也不过是污水横流空气骚臭的集体宿舍楼二楼的一个小小房间。老安从学校要的大办公室,应该是占用了教学楼上的一间实验室,有五六十个平方的样子。老安还请人做了豪华的装修,挂上气派的铭牌。除了经管系的牌子之外,还有证券研究所之类的另外几个。老安确实是将自己看成是大老板了。至少,他的办公室有了老板的派头。和老安这样的大老板相比,我们校长倒成了小工头了。老安是雄心勃勃要好好经营经管系的,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设想要实现。当上系主任之后,我们又很少见到老安了。他跟以前一样,很少参加系里的政治学习。不过,他以前是因为在外忙自己的私事,现在却是在外面忙单位的公事。
老安确实为单位做过一些实事。比如开办了几个自学考试班。我自从在这种班上上课之后,家庭财务状况就得到了很大改善。实在话,在老安当系主任期间,我的工资收入第一次够花了。大家开始认同,就我们当时系里的情况而言,老安当系主任最合适,其他人的能力远远赶不上他。但是,风言风语还是不断。在我们的环境下,不做事总是比做事要省心一些。老安做的很多事情,表面上是在实现系里甚至学校的利益,其实最终还是服务于他自身的发展。比如有一年左右,很少在学校看得到他。原来,他跑到社科院读博士去了。老安的出身不好,他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改变自己,完善自己,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有时候,他会将公事与私事混在一起,就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比如那次他请陈东琪来做讲座(老安装修豪华办公室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接待北京来的大人物)。那时候,陈东琪还是社科院经济研究所的负责人,是经济学界的权威人士。我们那样的小学校,能请到这样的大人物,不能不肯定老安的能耐。但有人对此不以为意,认为这不过是老安拿学校的资源做人情,属于损公肥私的性质。我对这样的说法也不以为意。即使老安做这样的事情有私人的考虑,但这件事情本身对学校,对学生都是有好处的。我那次也认真听了陈东琪的演讲,很受一些启发。那件事之后不久,我就离开这所学校了。之后,跟以前的同事还有一些联系。离开之后,还陆陆续续听到关于老安的一些闲话。说得最传奇的是,一次老安请吴易风来演讲,老安亲自上台献花,并激动地献上了膝盖。这就有点夸张了。
我听大家讲老安的闲话,只是会心一笑。老安的高调和自傲会让很多人不舒服,出于妒忌,很多人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在看笑话还不够或者看不到笑话的时候,就可能发挥想象力添油加醋了。我不喜欢跟老安待在一起,因为他是一个无趣的人。但是,我不妒忌他,所以也不会假装高尚去鄙薄他。其实老安作为一个学者算是很努力的,他以工农工兵大学生出身的身份,成为博士和教授,凭借的是几十年持续不断的努力。我与他初次见面不久。老安就送过我一本他的薄薄的专著,是关于博弈论的,叫做《对策论基础》。那时候,博弈论才刚刚在中国经济学界热起来。一个工农兵大学生,能够写出博弈论方面的专著,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至于作为一个管理者,一个能够以市场的理念来经营管理大学机构的管理者,至少就我的理解而言,老安也算是了不起的。作为领导,有的人只会将公家的面包往自己家里搬,这种老鼠是该打死的。有的人只会吃老本,只会随波逐流混吃等死,这种人会和他的单位一起饿死的。有的人有能耐开拓新的市场,发现并掌握新的机会,在利用公共资源提升公共福利的同时,使自己的利益得以实现,我认为这是真正具有企业家精神的领导。老安就是这样的人。
老安当初为当上系主任而做出的那些努力是值得的。作为一个民主党派人士,借由这个阶梯,老安从此走上体制内的康庄大道。后来他们学校合并,老安早早就被内定为某院院长。之后,老安又在北京办起研究所,专门在科研资源丰富的北京拉课题,找项目,做研究。就算退休之后,老安的事业还蒸蒸日上。我一直以为,老安最厉害的应该就是在社科领域里整合科研资源。难听一点,就是做科研的“掮客”。
老安送给老梅一本专著,尾页有他的简介。没有一个字是关于他在我们原来那所学校的,他的学术经历好像就是从社科院开始的。老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过,他给老梅题写四句藏头诗,有板有眼,很是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