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熟悉=美(4)


第三章  熟悉感的来源

 

像陌生感的来源可以分为五大类一样,熟悉感的来源也可主要分为五大类。下面我们就来详细讨论一下。

 

一、熟悉的图式

熟悉的图式是指一件具体事物或一个具体场景,由于我们反复接触观看,在大脑中就存储下了有关该物体或该场景的详细个体图像资料,哪怕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当我们再次遇上它时,仍能把它准确地辨认出来。这种存储在我们头脑中的、有关某个具体事物的详细图像资料,我们就称之为是该物体的“图式”。例如我们的家人、邻居、同事、同学及我们所养的动物、所种的树木花草、所居住的建筑物等等,由于反复接触,都在我们头脑中留下了“图式”。即使我们几小时、几天或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不见他(它)们,当我们再次看到他(它)们时,仍能觉得熟悉,仍能把他(它)们认出来。总之,他(它)们之所以让我们觉得熟悉,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中分别存有他(它)们的个体图式档案。

不仅现实中的事物可以使我们产生图式,就是那些供观赏用的艺术品,接触的时间长了,也能在我们的头脑中生成图式。例如,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如果我们反复观看,甚至把它挂在卧室中,每天都看它几遍,那么,这幅名画就必然会在我们的头脑中生成图式。哪怕时隔多少年之后,再次看到它时,仍能觉得熟悉,仍能一眼认出它来。当然,一首歌曲、一个电影片断、一个场景,如果我们反复听、反复看,都会在我们的头脑中生成图式。

在日常生活经验中,我们也时常能够感觉到“图式”的存在。比如,你有一位总是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同事,有一天,她突然烫了卷发(不管她的卷发烫得好不好),那么,尽管她的陌生感增加了,但在最初的那几小时或几天里,你都会觉得她的样子一下变别扭了,不好看了。为什么呢?因为她的外观形象和你头脑中原有的“图式”不相符合了,变得不熟悉了。同理,一个平时总戴着眼镜的人,如果有一天突然不戴了,你也会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觉得他(她)变别扭了,变丑了。

显然,图式在我们头脑中是存在的,否则我们将无从辨认具体的事物了。而且,由于图式都是由个别事物产生的,因而它是十分具体的、确定的。时隔一些年之后,当我们再次看到该物体时,假如该物体起了一定的变化,比如一个相识的人变老了、一幅早年买的画变破变旧了,总之,该物体的形象和我们头脑中所存储的所熟悉的图式不完全相符时,我们是会一眼就感觉出来的。

 

二、熟悉的范式

所谓熟悉的范式是指大量相似的、同种的事物或相似的、同种的场景,由于我们不断与之接触,因而在头脑中形成了一个有关所有该种事物或场景的平均标准图形(这个标准图形一般来说是由观者所接触到的该种事物或场景的“统计平均数”所决定的),我们把这种平均标准图形称之为该种事物或场景的“范式”。举例来说,自从我们出生以后,每天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的面孔,时间长了,在大脑中就会产生一个由我们所看到过的人的面孔平均计算出的一个标准面孔,这个标准面孔我们就称之为面孔的“范式”。当这个有关面孔的“范式”在头脑中产生后,每当再遇到一个人时,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把这个人的面孔和自己头脑中所既有的那个“范式”面孔进行比较,符合“范式”的,我们就会觉得熟悉,不符合范式的,我们就会觉得不熟悉。

需要说明的是,“范式”有不同的层次,在人这个“范式”下面还可以有“少年”、“成年”、“老年”及“男人”、“女人”等不同的“小范式”。我们平常说的“这个少年长得老成”,“这个男人长得像女人”,就是这些小范式在我们头脑中起着作用。

除了人脸这个最常用的“范式”以外,我们的头脑中还有许许多多的其他范式。如某种特殊职业人群的穿戴打扮的标准范式(警察是穿制服、拿警棍;医生是穿白大褂、挂听诊器),以及某种树(如杨树)或某种花(如牡丹花)的范式,某种建筑物的范式(如基督教的尖顶式建筑,伊斯兰教的圆顶式建筑,中国的人字两面坡式建筑),等等。不过,所有这些其他的范式都比不上有关人身的范式那么清晰,尤其是比不上有关人脸的范式那么精确(须知,我们出生后所看到的最多的图形就是人的面孔)。

最后再强调两点:1、我这里所说的“范式”,和一般美学书中所说的“典型”并不一样。简单说,范式是由大量我们所接触到的、所熟悉的同种的事物中统计产生出来的平均值,它有可能和该种事物实际上的、全体的平均标准值(即典型)相同(偶然情况下是如此)或相近(一般情况下是如此),但也可能相差很远。比如,假设有一个人自出生后就始终和一些侏儒生活在一起,那么,显然,他头脑中有关人体身高的范式就要比实际上的全人类身高的平均标准值(典型)矮得多。2、不同种的事物中一般不能产生出统一的、有精确数值的、标准的范式。(不同种类的事物中可以产生统一的模式,见下节。)

 

三、熟悉的模式

所谓熟悉的模式是指大量相近的、同类的事物,由于我们反复接触、观察,而在头脑里形成的一个有关这类事物的一个大概的、粗略的模式。例如,对于“桥”这类事物,我们的头脑中会形成这样的模式:在“桥”的形状中,一般包含桥面、桥栏杆、桥墩或拉索等几样东西。若我们在某座桥的形状中发现不了这些我们所熟悉的东西(或辨别不出这几样东西),那么,我们就会觉得这座桥看上去很别扭,当然就更谈不上美了。

再如,对于所有在天上飞的、有翅膀、有一定体积的东西,我们的头脑中会形成“飞禽”这个模式;对于所有在地上跑的、有四足、有一定体积的东西,我们的头脑中会形成“走兽”这个模式,等等。同样,模式也有不同的层次。例如,在一般模式的下面,也有小一些的模式存在。如家禽、家畜,就是比飞禽、走兽小一级的模式。而在我们所熟悉的一般模式上层,还有范围更广的大模式存在。如“动物”(有头有尾、有感官、会动)就是一个比飞禽和走兽更大一级的模式。再往上,还有更高的物体构成模式,如一般我们常说的“对称律”、“平衡律”、“曲线过渡律”等等,就属于更大范围的物体构成模式,它已经不但把动物界都包含在内,而且把所有的植物界、所有的生命界,以及绝大部分的无机界统统都包含进来了。

需要指出的是,“模式”比“范式”要笼统得多。范式是有相对具体的、精确的尺寸标准的(如人的五官大小),而模式的尺寸标准有极大的伸缩性,它没有一个确实的标准,最多有一个大致的范围,如从半米一米,到几米十几米等。对于具体的形状,模式也是极其模糊的。拿飞禽的嘴巴来说,模式只告诉我们“飞禽”必须有突出的、角质化的嘴,至于嘴到底有多长,其具体形状、颜色如何,并无具体规定。再比如,“走兽”这个模式,就包括如下的构成规则:四足行走、有毛皮、有两眼两耳一鼻一嘴,有比飞禽大一些的体积等。至于具体的标准,如四足究竟多高,皮毛究竟多长,也并不像范式那样有一个统一的平均标准值。

关于我们头脑中确实存在许多模式的最直接的证据,可以从平常一般人们对于蝙蝠的看法上显示出来。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就是觉得蝙蝠很丑。为什么呢?道理就在于,由于蝙蝠会飞,我们在头脑的潜意识中就把它归入飞禽一类事物,并把它的形象和有关飞禽的外观模式进行对比。显然,蝙蝠的那尊属于走兽模式的“鼠头”模样和我们头脑中关于飞禽鸟头的模式形象相差太远,所以我们就觉得蝙蝠不符合我们头脑中所熟悉的模式,因此就觉得它其丑无比了。再比如,前面我们提到的长有五条腿的畸形牛,虽然它具有了陌生感(陌生的排列和组合),但却违反了牛只有四条腿这个通常模式,所以我们并不觉得这个畸形牛熟悉或美,只是觉得它反常(反熟悉)。

 

四、熟悉的关系

除了一个具体的事物使我们产生图式、一种相似的事物使我们产生范式、一些同类的事物使我们产生模式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在那些相互独立存在的、完全不同的事物之间,往往还存在着一些相对稳定的、相生相伴的联系,这种相对固定的联系长期作用于我们的头脑,就像产生熟悉的图式、熟悉的范式、熟悉的模式那样,也在我们的头脑中产生出“熟悉的关系”。例如,扭曲生长的矮松总是与悬崖峭壁联在一起;身着泳装的人体总是与泳池或海滩、遮阳伞相伴;婴儿总离不开母亲的怀抱、摇篮或学步车;而桥梁又总是与江河、沟谷并存,等等。所有这些都在我们的头脑中产生了“熟悉的关系”。

同样,熟悉的关系也有不同的层次。例如,我看过一幅表现青藏高原自然风光的油画,画中央有一群羊、两只牧羊犬、一个牧人和一片草地,这四者构成了一个“熟悉的关系”;但从整幅画面来看,这四者作为一个整体又和周围的雪山、森林、湖泊等构成了一个更大的“熟悉的关系”。

应该指出,“关系”和“模式”相比,其不确定性要更大一些。不仅构成某种熟悉关系的各个要素的数量及大小没有明确规定,而且到底需要几种要素来构成这种熟悉关系也没有明确的规定。例如,无论是两个要素(一群羊和一片草地)、三个要素(羊、草地、牧羊人)、四个要素(羊、草地、牧人、牧羊犬)还是五个或更多的要素(羊、草地、人、犬、帐篷、流淌的小河……),它们都可以构成同一个“熟悉的关系”。限制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能有一个非熟悉的要素(如一辆轿车或一座五星级宾馆)进入到这种特定的关系中来。

另外,由于某种事物都具有自身独特的颜色,经常在一起出现的事物,它们各自的颜色也会在我们的头脑中形成某种相对固定的色彩搭配关系。这些相对固定的色彩搭配关系,也属于“熟悉的关系”。

 

五、熟悉的行为

需要说明的是,上述这些个别的图式、标准的范式、一般的模式、普遍的关系,都属于空间的因素,或者说都属于静止的因素,除此之外,我们的头脑中也还存在大量的、我们自小就熟悉的、由于时间的因素或动态的因素所形成的关于物体或生物的一般“行为”程式。我们把它称为熟悉的行为。简单一些的如水向下流,火往上燃,腿向前走,吃东西是从外往里等。复杂一些的如人类由伦理、宗教、风俗等所制约着的一些特殊的行为举止,如磕头下跪、举手敬礼、合十祷告,及交通警察的各种指挥手势、升降国旗时那些特殊的规定动作、卫兵换岗时的程式性姿势,等等。这些就都属于“熟悉的行为”。

以上两章我们较详细地讨论了“陌生”和“熟悉”的来源及各种分类,为了讨论的方便,在今后除了特殊的需要,我们将把上面所说的各类“事物的陌生”、“角度的陌生”、“组合排列的陌生”、“装饰的陌生”以及由时间和对比产生的陌生,一律统称为“陌生”;而把上面所说的各类的熟悉,不管是熟悉的图式、熟悉的范式、熟悉的模式,还是熟悉的关系、熟悉的行为等等,一律统称为“熟悉的定式”,简称为“定式”。并且,出于简化问题的考虑,我们将主要围绕图式、范式、模式、关系等来展开研究,而“行为定式”则较少涉及。

要指出的是,在我们头脑潜意识中,并不是所有的定式对我们的影响都同样大小。有些定式对我们的影响要大些,有些则小些。有些定式主要影响我们在此领域的审美,而另一些定式则主要影响我们在彼领域的审美。拿我们头脑中关于人的相貌的定式来作例子,这里面既有空间方面的定式,如五官的大小和排列位置;又有行为表情方面的定式,如相对于喜怒哀乐,有不同的面部肌肉动作。这两类不同的定式,对我们的审美影响各不相同,一般来说,前者主要影响我们的直接审美,后者主要影响我们的间接审美(直接美和间接美详见第七章第三节)。即使仅拿空间因素的相貌定式来看,有关五官大小的定式和有关五官排列位置的定式对我们的审美影响也是有很大不同的。前者对我们的美感影响较小,而后者对我们的美感影响较大。今后,凡对我们影响较大的定式,我们一律称之为“深层定式”,对我们影响较小的定式,我们一律称之为“浅层定式”。拿我们前面所讨论过的四大类空间定式来说,一般地,图式定式最浅,模式、关系等定式则较深,而范式则最深(详见第六章第四节)。

最后要说明的一点是,正像不同种类和陌生会同时对我们的审美活动产生影响一样,不同种类的熟悉也会同时对我们的审美活动产生影响。而且,这些不同种类的熟悉定式之间,彼此也会产生较大影响。例如,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雄性的个体要比雌性的个体大”这个模式,再加上“个头越大的个体力量也越大”、“雄性的力量应该比雌性大”等模式,就造成了这样一种审美现象,即:个头越高的男人(正常范围的上限)越美,而不是具有范式平均标准值身高的男人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