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枝家的毒药(1)


 毒药(小说)

 

/潘国尧

                                                                         

                                                                          1

 

改枝抱着最小的孩子站在自家屋后的院墙边上,她已经纹丝不动地站了十几分钟了。在她的脚下是一个很陡的黄土斜坡,离斜坡大概20步开外是一幢三层高的小洋楼,那是村长的堂哥百枝的屋子。百枝的婆姨调枝已经在改枝家的院墙下掏了半天的黄土了,现在正一车一车的把土拉到自家屋子墙基的四周填土。

调枝已经快40岁的年纪了,但是保养得很好,穿了件花哨的衬衣,两个奶子鼓鼓的,衬衣袖子勒到了胳膊上,露出两截白藕一样的手臂。改枝今年28岁,但已是4个孩子的娘了,跟调枝比起来,好像改枝才是40岁的样子。

改枝盯着斜坡上铲土的调枝说:再铲下去我家院墙边的土都要往下溜了。

调枝的两个手搭把在铲子柄头,两眼盯着改枝说:我刚才一直在跟那些土说,你不要溜下来,不要溜,可是它们不听我的,还是不停地溜,你说咋办?

改枝轻声骂了句:不要脸!抱着孩子转身离去了。

调枝继续铲土,回敬改枝说:不要脸要卵子的走了?男人有两个月没回了吧?你要是骚得慌,一会我让我家的大黑来帮你舔两下,好使得很!

改枝想折回去,但还是没回头,眼眶里已满是泪水了。

 

改枝的男人华水是外乡人,早些年在村长开的砖窑厂里和黄土,村长只管饭,不给工钱,但是许诺给他在村里找个婆姨。

改枝19岁那年,他爹和村长做主,让华水入赘做了她的男人。改枝家里倒是有三间土坯房和一个院子,还是在村口的高坡上,按说风水不错,现在屋顶居然跟百枝家的三楼楼顶齐平。这使得百枝很不爽,他婆姨故意天天在改枝家的院墙下掏土,试图掏空改枝家的院墙......

这个院子有些年头了,据改枝爹说,那还是改枝祖爷爷70多年前垒的院墙起的屋。这些年,家里总是没有宽裕的时候,也就没钱修屋,院墙的土一层一层的在剥落,瓦楞上也长满了蒿草。两边的厢房已经坍塌了好几年了,正屋窗户的玻璃也快打碎完了。改枝结婚时,曾经钉了几张塑料布上去,后来这些布也慢慢被风撕扯掉了,改枝没办法,只好找了几张纸板插在窗户里挡风挡雨。

改枝其实长得一点也不比村里其他的姑娘差,但是家里就她一根独苗,她爹早就放言,说要是谁看上改枝,就必须做上门女婿。改枝家就这样一副破败景象,本地的男娃子就是看上了改枝,也经不起父母发毒誓,只好纷纷断了念想。

这样,大改枝10岁的华水就上门做了女婿。华水上门后没有给改枝家带来任何变化,因为他身边没有一分钱的积蓄。华水倒是很快把改枝的肚子搞大了。有一天,改枝挺了个大肚子去找村长,说华水也在砖厂里干了有些年头了,怎么也得给俩钱吧?村长说当初就说好的,不给工钱,只管他吃饭,还管给他说一门亲,“我都做到了,你们可不能顺杆爬哦。”

村长不给钱,改枝只好让华水回家了。

华水回家也帮不了多少活,改枝爹娘也都四十几岁的人,地里那点活,有老的在做就够了。

改枝爹只好托在省城打工的一个亲戚,帮华水在那里的一个工厂找了份活,每月有千把元的工钱,除去吃用,好歹能往家里带几个钱回来。

日子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又过了几年,这期间,华水每隔几个月回趟家,除了带几个数量有限的钱回来,就是又陆续三次把改枝的肚子弄大了。好在村里都知道她家穷得叮当响,就没把超生的事往上汇报,也没罚改枝家的钱。

 

又是一个日头毒辣的8月过去了,地里的土豆都长成个了。那天一大早,改枝和爹娘还有两个大孩子一起在地里起土豆。村里教书的一个外地老师正好出来瞎晃悠,看到改枝的两个孩子在地里干活,就问改枝怎么不把孩子送到学校里去呢?改枝说,孩子连户口都还没给报呢,读啥书哩?这个戴眼镜的外地男娃子大概刚参加工作,很负责的样子,说,一定要去读书,否则他就要向上面反映。

改枝打小就没出过村,不知道“上面”是什么面,但是改枝爹知道,改枝爹对老师说,你先不要反映,容我跟村长先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把我孙子的户口办下来。

两个孩子一听说能读书了,就在地里疯跑起来,结果小的被大的绊了一脚跌倒了,就大哭起来。改枝生了四个孩子,就老二是个带把的,改枝娘宠孙子,操起锄柄就砸大孙女的腿,改枝看不下去了,就去夺娘的锄头,结果脚刚好踩在锄头锋利的口子上,血水汩汩地往外冒。

改枝娘嘴上还在骂改枝护犊子,眼角却流出泪水来。老娘刺啦一声从孙女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片给改枝裹脚。孙女也哇哇地哭出声来,说自己马上要去上学了,就这一件衣服,“衣服破了,我还怎么去学校啊?”孙女反问奶奶说。

奶奶一边给改枝裹脚,一边恶狠狠地说:饭都没得吃了,读啥破书!

村小的老师慢慢走远了,他已经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和奶奶的骂骂咧咧了。

改枝一屁股坐到土豆陇上,泪水也汩汩地流出来了。

 

傍晚,改枝脚上的血水止住了,她把那片布条解下来,叫老大去院子里打了半盆井水,然后把血水洗干净了,晾在破窗洞上。天慢慢地暗下来了,屋子里很快黑咕隆咚一片。改枝刚把房间里唯一的25瓦灯泡打亮,老娘就从外屋冲进来,说,饭都要吃不饱了,你还点灯,有本事你也像后门调枝家那样给我起个洋楼看看。

改枝不说话,娘在黑屋里东摸西摸,摸到了半截蜡烛头和一个打火机。蜡烛光一点点亮起来,老娘把俩大的孩子领走了去睡觉,屋里只剩下改枝和俩小的孩子,老三玩了一会蜡烛的灯芯,感到没趣,就自顾在床上躺下来睡着了。改枝抱着老小,直盯着灯花发呆,她的蓬乱枯黄的长发在土墙上反射出一个黑影,一阵微风从窗户的破洞里出来,灯芯跳动了一下,墙上的那个黑影也很快跳动了一下。

院子里的杨树上,几只不甘寂寞的知了还在叫唤,但终于静了下来。后院调枝家的那台大彩电正在播新闻联播,某某领导好像又在接见外宾,国歌很是响亮。

改枝给老小喂完奶,把孩子轻轻地放在老三身边,然后给俩孩子盖上一件自己的秋衣。

西北的空气干燥,就这一会儿功夫,老大那条搭把在窗户上的布条已经干了。改枝找出针线,然后一瘸一拐地去老大房间找来了那件褂子,就着昏暗的蜡烛光,把布片缝到了褂子上。

 

院子的门响了一下,老爹刚从村长家回来,见改枝的房间亮着光,老爹就进来说:村长说了,按规定只能上报一个户口,我就只给孙子上了户口。

改枝说,老大咋办?老师都说要她去读书呢。

老爹说,读什么读,女娃家的,过几年就嫁掉算啦。读书有个屁用!

见改枝不出声,爹告诉她说,明天一早村民委员会要开会,投票选扶贫户,我一早起不来,你去吧。

改枝点了点头。爹回房间后,改枝就吹灭了蜡烛,和衣躺在了两个孩子的身边,迟迟睡不着,左脚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