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黑色六月”高考自杀潮的时候,社会舆论都会例行公事地做一些表面文章,像“心理干预”“挫折教育”“心态阳光健康”之类,但这些声音本身就似隔靴搔痒,在体制化的竞争社会里,更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所以,来年的“黑色六月”,依然会此起彼伏地出现考生自杀的新闻;来年考生的绝大多数,依然要面对竞争的第三种结局。
每年的“绝大多数”中,是不是也包括了曾经的你?
学子竞争分数,实际是成年人竞争物质财富的“前传”。成年人的世界,更是一个无处无时无事不在的竞争战场。
我们的日常生活,无处不争不抢。上班开车抢道儿,乘车抢公交车、抢出租车、抢地铁,进办公楼抢电梯……随处可见争先恐后。
有一年夏天,慈乐乘泰航从曼谷返京。在登机口,看到一位“虎妈”模样的中年女士,虎虎生风地奔向候检登机的队伍。她不是奔向队尾,而是直接插向检票柜台,旁若无人地挤到慈乐前面,对他人的非议充耳不闻。当时登机的时间还很充裕,加塞儿毫无必要,“虎妈”只是本性自然流露——凡事必争必抢。到了机舱口,“虎妈”抢上一步,夺下空姐手里最后一份报纸,昂然进舱。她前面慢了半拍的那位旅客,是一位西装笔挺的绅士,轻轻摇了下头,缩回伸出的手。空姐只好对他歉意地笑笑。落座之时,发现“虎妈”恰好坐在慈乐同排,隔着一个座位。“虎妈”坐好之后,展开抢下的报纸,除了好奇地在整版的泰国王王后照片上逗留了一两秒,前后唰唰翻了几下,索然无味地把那份英文报纸塞进眼前的储物网袋。
竞争,让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在“时间就是金钱”的快时代,“慢生活”成为今人的叶公好龙。在“市场磁”笼罩人类之前的“慢时代”,人类曾经创造出的丰富多姿、肆意绽放的文化,从史诗、方言、美术、书法、音乐、舞蹈、戏剧、曲艺和杂技,到“传统”技艺、医药和历法,到“传统”民俗、体育和游艺,统统都面临被竞争的“快时代”淘汰的命运,不得不求助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曾让无数先人如痴如醉的戏剧,无论是国剧还是千姿百态的地方戏,都在销声匿迹的边缘挣扎。它们的忠粉,清一色都是“慢时代”过来的老人,鲜有青壮年的身影,更别提孩子了。
在这个竞争的快时代,也许唯一能让人慢下来的时机,是卧病在床。很多人身体被竞争严重透支,一检查发现得了这种那种重病恶疾,这才不得不被逼停下竞争的步伐。在病床上,在治疗的痛苦中,很多人才真切领悟到“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才有些痛改前非的意愿。可是呢,只要没挂掉,一旦重回竞争的战场,绝大所数人就立即把健康忘得一干二净。“好了伤疤忘了疼”,在竞争的快时代,这一人性体现得尤其显著。
一切,都是竞争惹的祸。
上篇提到中考“百日誓师”,誓词中有“壮志凌云,你追我赶誓夺第一”这样的豪言,还记得吗?
“你追我赶誓夺第一”几个字,精炼地勾勒出了竞争的特征:你追我赶;夺第一。在现实的竞争中,对手通常不仅仅是“你”“我”,而是成千上万。
任何人,站在自我局限的角度,感性地都觉得自己可能成为那个“第一”。一千人竞争,就有一千个主观的“第一”,一万人就有一万个。但是,任何人,在理性的时候,也都会明白,无论是两个人的竞争还是两亿人的竞争,“第一”永远只有一位。在竞争的金字塔上,能站到塔尖上的,注定只有那一位幸运儿。无论是争分数,还是争物质,或者物化的金钱、地位、名誉。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竞争的天然特性。
残酷、暴力的战争,是竞争的顶级形式。唐代曹松眼中的战争,是兵荒马乱,是生灵涂炭,是殃及众生的苦难: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古今中外,任何一场大大小小的战争,结局总脱不了“万骨枯”。实际上,任何一场竞争,都是流血或不流血的战争,都必然要付出“万骨枯”的代价。区别仅仅在于,非战争形式的竞争,流血是隐形的。无论是中考高考国考,还是争座争票争名争利争市场,多少竞逐者付出了时间、金钱、心机的代价?结果呢,只是为了“一将功成”,为了成就塔尖的那一位幸运儿。
这几天来,仿佛在一夜之间,“A4腰”成了女性新时尚。你会为“A4腰”竞折腰么?
君知否,“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君记否,《病梅馆记》里的无数“病梅”是怎么来的?“市场磁”的强力磁场,让芸芸众生的价值观单一化。争夺输赢、成败这唯一结局的竞争,导致了“万骨枯”“宫中多饿死”“病梅”。
几代人以来,人一出生就都在单一标准下竞争。其结果,分化了社会,扩大了各种差别、激化了各种矛盾,更让绝大多数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无所知觉的精神侏儒,不敢相信“人人皆能成功”。
每一次彩票开奖,都是千万彩民造就一位富翁。每一次竞争,都是“万骨枯”成就“一将”。绝大多数人,就在那“夺第一”的渺茫概率中,经受一次次竞争失败的打击。
直到某一天,终于不再挣扎,终于全盘接受竞争社会价值体系的鉴定,认命了——认定自己此生此世,就应该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只配打工,只配过寻常人循规蹈矩的生活,而不配“成功”,不敢有梦想,不相信自己的人生也能肆意绽放。绝大多数人与生俱来的五彩梦想、澎湃激情,因此在不知不觉中,被打压到社会价值体系的地层深处。
这是对亿万人生命最大的无形伤害,也是对人类潜力、对社会生产力的极大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