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春天是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春天,党中央拨乱反正重大决策的实施,彷佛使世间万物充满了生机,农业、工业、教育等行业都步入正轨,我国经济建设、文化教育等进入大发展、大跨越时期。杨玉兰和贺二姨两人来到学校的门前时,夜幕已经降临,天已经全黑了。学校门前的老牌楼已经在一九七五年就拆掉了,学校门前的皂荚树也被挖掉了,门前的城壕,被填平了,苇子、荻子都被压在了土底下,再也长不起来了。
杨玉兰和贺二姨从校大门的小侧门进入校内,她二人沿着学校的中路朝两边看去,只见校区东边一片漆黑,位于中路北段与大门口相对的小亭子上的校长办公室也是黑乎乎的,只有西边南北而坐的一栋教室和坐西而东的两间厢房亮着灯,没问题,那就是金枝和翠翠她们的教室和老师办公室。
教室里,数学老师周勤正在给学生们辅导几何。老师办公室的门有一间是开着,一间是闭着的。杨玉兰和贺二姨快步来到开着门的教师办公室门口,二人探着头,慢慢迈着步子走了进去。只见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戴着眼镜正坐在桌前演算几何题,桌子旁边支着一张单人床,天花板上吊着的四十五瓦灯泡,把房内照得泛出淡淡的黄光。
“您是刘老师吗?”
“是。你们二位是?”
“我是翠翠她妈。”“我是金枝她妈,今晚我们两人来是与刘老师坐坐,了解一下孩子的学习情况,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拿的,这两包点心和白糖你不要嫌弃。”
“你们是金枝和翠翠的母亲,来了就行了,还拿什么东西。”
“没有啥、没有啥、没有啥。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吗。”
刘老师是外地人,因此,办公室也就是他的宿舍。从苟家滩学校从小学变成学校之日起,刘老师一直就是金枝和翠翠的语文老师、班主任,因周勤老师视力太差,无法大范围地为学生们搜集各种类型的数学题,刘老师在完成自己的语文课目训练后,还帮学生们搜集大量的、有代表性的数学题。为了使学生们正确掌握每道题的演算方法,每道数学题他都要演算出正确答案。他总是觉得,孩子们耽误的太多了,必须一点点尽快地补救回来。作为班主任,他平时也很少有时间与学生家长们相互走动,相互沟通,杨玉兰和贺二姨的到来,使他颇为激动,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几年来的反潮流,使大多数学生已经不太懂得尊师重道的传统美德,更不用说家长来亲自看望他了。他下意识地扫了杨玉兰一眼,心理不由一惊,差点呀地叫出声来,这金枝的母亲长得这么漂亮,算算金枝的年龄,她也有三十多岁了,简直就是二十八九岁的样子,在这样偏僻的农村,有这样姿色的妇女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这也难怪,金枝的相貌随了他的父亲谢有福,天生的单眼皮,黑皮肤,是一个相貌十分平凡的女孩子,但却非常聪明好学,是一个尊重老师、学习特别优秀的好学生。
“刘老师,您要多多重视我家金枝的学习,她今年能否考上县重点中学,我就全靠刘老师您了。”“我家翠翠也一样。”贺二姨抢着说。
“没问题,没问题,这两个娃学习都很认真,很踏实,尤其是金枝,她可是我们班的学习尖子,我还指望她给我争光呢。”
“那就全凭刘老师教诲了。天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你们放心回吧。”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七月份,县上要举行拨乱反正后的第一次中考,全县二十个乡镇,共分五个考区,金枝她们被分到了第五考区宋村中学。虽然天气非常炎热,但考生们都信心十足,兴冲冲地迎接这期盼已久的体现自己才能的难得机会。
杨玉兰大清早起来就给金枝煮了十个鸡蛋,把多年来舍不得吃的半瓶子白糖给金枝用纸包好,装在娃的黄挎包里,用上等的面粉烙了一个千层油饼馍,切成块也装在金枝要带的黄挎包里。孩子要出发了,她让谢有福背着凉被和各种行李,将金枝一直送到宋村中学考场的学生宿舍里。
考试的最后一天下午,金枝她们就要考完试回家了,由于当时农村交通不便,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要步行,孩子们长期呆在一个村子里,很少出门。考完试后,金枝她们就在考区附近的马嵬坡火车站市场逛了逛,回家时天色已晚,这可急坏了杨玉兰,她一个人站在村口,面朝东北学校的方向,从下午的三点半一直站到晚上八点多钟,直到她看见金枝她们一行七八个人往回走的身影,她才悄悄地溜回了家。
七月底,中考成绩出来了,金枝的成绩位于全年级第二名,包括金枝在内的六名同学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即南郊高级中学,苟家滩学校毕业班参加考试的五十名学生,有四十名考上了宋村普通高级中学,其余的学生留下来复读,迎接下一年的中考,升学率位居全镇第三名。金枝和她的同学们马上就要走入新的学堂,数学老师周勤却住进了医院。
知道周勤老师住院后,杨玉兰心里非常着急,但自己又不便去周勤老师的家,她认为最好还是让金枝组织班里的同学去看周老师。
“金枝,听说你周老师住院了。”
“是的。好象在西安某医院,我们几个同学都很想去,但都没钱买车票。”金枝说着,用眼睛瞟了一下杨玉兰的上衣口袋。
“那就等你周老师出院后,你们都去他们家看看周老师吧。”杨玉兰很懂得女儿瞟她的意思,但也没有办法,这年头钱可是硬头货。
那个时候,虽然车票钱很少,从锣鼓村和马嵬坡火车站到西安,也就是五角钱,但大家能从哪里弄钱去,除过两、三名同学父亲在外工作有点钱外,其余同学的家里都很困难,有的家庭还正在为孩子上高中所需的三元多钱学费和书本费发愁呢。
一个月后,周老师回来了,因为他是民办老师,无法全部享受公费医疗,看病的钱要由生产大队和自己分担。他自己平时的工作费用是一个月七元钱,再加上他所在的第四生产队计的工分,他每教一天书,生产队给他计十分工,年底才算账,除过他们一家人的口粮费外,能分多少是多少。周老师有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不短款就是好事,那还有什么红可分。再说他所在的第四生产队又是个烂摊子,钱没有到不说什么,分的口粮也不够吃,周老师仅有的一点钱全部用来买了黑市粮食。因此,周老师在西安把病没有看好就回到了家。
在金枝的组织下,所有考上高中的同学都集中起来了,有的出两毛钱,有的出三毛钱,有的干脆拿两个鸡蛋,大家一共凑了二元五角钱和半脸盆鸡蛋,金枝和翠翠去大队代销店买了两大包苏饼,大家就拿着两样东西去了周老师的家。
周勤老师的家在苟家滩大队西村南街的东头,丈八宽的庄基上只盖了两间破厢房,前边是一个无门的敞开大院,在左邻右舍的大安间下,显得寒碜和低矮。那窄小而无色的房门已经被蛀得七眼八孔,门板底下已经被老鼠咬去一块一块,形成几个大小不同的窟窿。
时间正值中午,远远地就听见房间里传出拉风箱的声音,咕嗒嗒咯儿——,咕嗒嗒咯儿——,从那难听的声音可以断定,那风箱已经十几年都没有再打造过。一缕缕黑青烟从椽底下和房门涌出,烟雾藤绕,刺得人眼睛无法睁开,简直叫人难以接近。屋里不时传来周老师低沉而压抑的咳嗽声。门墩上坐着周老师的大儿子,他怀里抱着不到两岁的小妹妹。两个小儿子光着屁股在院子里用弹球玩“三进洞”,看到有人来,几个孩子抢先向房里喊了起来。
“妈,来人啦——”,“妈,来人啦——”
不一会儿,风箱声停止了,周勤老师的妻子走了出来。散乱的头发下遮挡着一张清瘦而发干的黄脸,褪了色的衣服裹着她那不到一米五的弱小躯体。看到学生们来,她将头发向两边耳朵上一搭,赶忙招呼我们进门,同时向里边喊:“他爸,快起来,孩子们来看你。”说着我们就进了门。
周老师就躺在不到六个平方米大的土炕上,屋里黑乎乎的,几乎让烟给罩住了。金枝和同学们都站在炕底下和锅台旁边的柴禾堆里,周老师勉强坐起来,一件白色破衬衫挂在他骨瘦如柴的身上,脸色苍白,他吃力地睁开眼说:“老师对不起你们。”说着从他那已失明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考得怎样,快给老师说说。”大家都说:“周老师,您放心吧,我们都考得不错。”接着,金枝就把她们班中考的情况告诉给周老师。
周老师听得很仔细,不停地点头,满怀深情地对学生们说:“现在‘四人帮’被打倒了,再也不会出现交白卷的英雄,国家开始实行高考制度,你们可要珍惜时间啊!我等着听你们高考中榜的好消息。”
几个小时过去了,金枝和她的同学们都悲伤地流下了眼泪,同周老师一一握手道别,一步一回头走出了周勤老师的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