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退彩礼运动后,使从小订婚的青年男女都见到了自己的对象。随着时间的变化,人也在不断地变化,鼻嘴娃时定的亲,谁能知道以后变成什么样。对村中的男青年来说,因经济能力有限,父母定的媳妇不管是漂亮难看,还是聪明愚昧,就是那回事了。可女青年就不同了,婆家经济状况好、未婚夫相貌好、聪明能干的,自然高兴,婆家、未婚夫都不行的,回家后整天撅着嘴,在父母跟前嚷着要退婚,有的甚至哭哭啼啼,使父母非常的闹心。谢有福大嫂黑女的二女儿索索,已经是二十多岁待嫁的姑娘了,自从到婆家走一趟后,实在是看不上那个男的,坚决要求母亲退婚,说自己就是死也不愿到那男方家去。可退婚谈何容易,常年的家庭贫困,大哥谢有年也没有偷着做卖辣面子、大蒜等生意的本事,生产队也因队长谢成德被换而一年不如一年,因那男方父亲是秦岭公司工人,经济能宽裕一些,经常对她家进行接济,虽说当年的礼钱不是很多,但与这几年的接济折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这婚怎么能退得起。可索索却一直在闹情绪,因为谢有发的大女儿已经把婚给退了,因为作为后娘的喜子娘嫌人家男方家在退彩礼时,给的东西太少,太不够意思,于是就不管女儿的情绪,找媒人把婚给退了。
对杨玉兰来说,人家周建朝家是没说的,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那天她没有见到周建朝本人,虽然女儿金枝还太小,原来天天与周建朝在学校见面,却从来不说话,也没有能力和心眼对自己的未婚夫进行判断,但作为母亲,她要替女儿负责,所以她很想当面问周建朝几个小问题,看看自己这个未来的女婿是否有灵气。
这天,杨玉兰刚吃过午饭,就听到村子里人声喧哗,吵吵闹闹,赶紧跑出去一看,原来是谢有发大女儿的婆家人来了,几个小伙子正在把谢有发家的麦桩子和缝纫机往外拉,那女婿和他的父母站在谢有发家的门前骂一些十分难听的脏话。喜子娘披头散发,头上的发髻都掉在了肩膀上,因她平时为人太过苛刻,围观的人只顾看热闹,却无人上前动手阻止。她一边死死地拽住自己的麦桩子和缝纫机,一边叫自己的两个女儿赶快去叫谢有发和自己门中人帮忙。
杨玉兰看到这情景,立即叫谢有福出来帮忙,并挨门挨户将自家门中的几个男人也叫了出来,一起上前制止那些无法无天、强盗一样的人。谢小犊也叫来了大队的民兵,把那几个拉东西的人全部绑到到大队部去,同时将来人带的架子车等交通工具全部没收。尽管如此,那男方的父母还在那儿不停地跳着与喜子娘对骂。
在关中农村,自古就有好汉打不出村的说法,更何况是苟家滩这种三县交界的地方,村中五十岁以上的男劳力,个个都有两下子,多少会一点武功,在与外村、外公社、外县争地界的打斗中,一直占上风,在方圆十里内,只要是苟家滩的人,别人是轻易不敢惹的,不知那男方的人是怎么想的。杨玉兰知道喜子娘是什么样的人,从来不考虑孩子的感受,只要自己的利益受到一点点伤害,常常是无理也要争辩三分。为了不让事态扩大,杨玉兰找见了原来的媒人,走到那男方父母的身边说:“骂啥呢?有事说事,为啥要这样做呢?你俩看看,为了你家的事,连累了多少人,还不坐下来说说,看事情咋办呢。”媒人也上前说话了:“走走走,到我家去,看你们今天浆的这线咋收拾。”那二人看自己连累了那么多人,也就顺着坡坡下了,听从杨玉兰和媒人的话,到媒人的家中去了。
男女双方都搬来了比较能处理纠纷的能行人,对发生这样的咬手事进行平息。在大家的努力劝解下,双方说话人让喜子娘再给人家多退一百元,毕竟是自家理亏,面子上能过得去就行了,不要再因儿女婚事结仇了。再说,那男方与村中的一户人家多少还有点亲戚关系,就让大队把男方的人全部放了。
通过这件事,杨玉兰也不觉得没见周建朝有什么遗憾,她坚决不能做喜子娘那样的人,事事都把女儿拿住,虽说是自己包办的婚姻,但女儿的事,还是让女儿长大以后自己拿主意吧。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任务是让女儿把书念好。
“妈,咱家的镢头和铁锨呢?”不到十一点钟,女儿金枝就从学校跑回来了,放下书包就在屋里找农具。
“不在学校上课,回来取镢头和铁锨干什么?”杨玉兰不解的问。“嘻嘻,谁现在还学习呢,老师开会说了,谁再不劳动光学习,就是走白专道路,要坚决批判。原来的周校长就因为要抓学习,都叫人家公社给撤换了。现在的新校长是新人上任三把火,号召全校师生坚决走五·七道路,说我们是学校的最高年级,是老大哥,上午叫我们班给学校打围墙,下午学大寨儿童给大队种试验田。”金枝一套一套地说着,听得杨玉兰是一头的雾水。“怎么劳动就不用学习了?”“是的,不用学习了,人家张铁生交白卷也上了大学呢。”杨玉兰一阵心痛,任凭金枝说什么,她也听不进去了。
又是一年的夏天过去了,杨玉兰把自己给生产队割麦子争的几个小钱放在炕席地下,心想,金枝就要上初中了,公社中学距苟家滩大约有五里路,最好给女儿买上一把油纸伞,一双新雨鞋,人家公社中学是正规学校,他不可能叫孩子天天都劳动吧。等过了暑假,杨玉兰才知道,小学的牌子换了,由苟家滩小学变成苟家滩学校了,这一个字的变化到没有什么,但小学要戴中学帽子了,这就意味着金枝初中也要在这毫无中学教学能力的学校继续念书了,这不能不让杨玉兰伤心。
杨玉兰的女儿金枝进入六年级,也就是初中的学习阶段后,除了数学老师是老三届,语文课老师是新调的一个老三届外,其余数学、物理、化学老师都是本大队七三、七四年的高中毕业生,经过文化大革命后,他们几乎都没有学到什么东西,还怎么给学生讲呢,好在这些年轻人都还好学,到处找寻资料自学,晚上学一点,白天给学生们灌一点。英语课没有开,一个马振抚中学事件,一句不学外国语,照做中国人的女学生遗言,使得从上到下的学校都把英语课给停了。在学校,金枝他们也很少正常上课,春天,他们要给校队挂钩的生产队点棉花种子、除小麦地。夏天,他们要帮助大队试验田收麦子。秋天,他们要给生产队拾棉花,帮大队试验田收玉米、刨玉米。冬天,要同社员们一起参加农田基建,北治坡、南治滩的浩大工程中,都有他们的影子。平时,他们除了上课外,还要给大队猪场割草,参与大队的政治运动。譬如,村中有古庙会,他们要帮助大队民兵小分队去没收卖油饼、麻花、粽子等小贩们的笼子。村中的人做香,他们要帮助大队没收压香管子和榆树皮。总之,只要是需要学生出面的政治活动,他们都得参加。
从一九七五年开始,苟家滩全大队三个堡子的人都偷着做香。因为那时候,人们做其他生意成本大,要是被市管会的人没收,就会亏得很大。而做香,成本就小多了,只需要把榆树皮和玉米秸、麦秸粉碎,用开水烫成面团状,然后搓成条放在塑料、金属等管子里压,香就象饸络一样从管子底下的两个小孔中冒出来,后用手摆在牛皮纸上,切成一尺长左右,放在太阳底下晾干后,再放在火炕上炕干捆好既成。关中西部的人向来比较迷信,特别是那些老人,每个初一、十五都要在院中给天地爷焚烧一万头香,他们虽然无钱买,但即使是受饥挨饿,也要省出一个馍、一斤麦子和大米等食物来换香,而苟家滩的人用香换什么都成,买家无钱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换,人们就把这样的买卖叫“巧要饭”。
杨玉兰也用塑料管子做了个压香管子,在自家前屋的墙上挖了个洞,在后院的槐树上坎了一根碗粗的木杠子,一头放进洞里,一头放在香管子的木芯子上用手板着压。每次做香,都是谢有福和儿子压,她和女儿金枝摆。每做一次,拿出去卖,就能卖上个五至十元钱,还能换回好多馍、麦子和大米等。但造香毕竟是非法的,是为封建迷信提供材料,很快就引起上级部门的高度重视。民兵小分队长期在车站、渡口等重要地点埋伏,凡是提香笼子、背包袱的妇女,一律抓起来,对其所带的香和所卖的钱进行没收,杨玉兰有两次卖的钱都被没收了。但没有办法,为了生存,能给孩子挣几个学费钱,她还得继续做。
时间很快就到了一九七六年的春天,这时,农村的活也比较少,正是人们做香的大好时机,家家户户都到外村子收购榆树皮,当时一斤榆树皮都卖到了五分钱,大队的粉碎机增加了两台。在这事上,领导干部谁也不说谁,谁也不管谁,让上级领导特别的恼火。因此,就把清理造香的工作交给了正在上学的金枝他们。
大约是上午十点半左右,学校六年级的孩子正在上数学课,新上任的校长侯有望突然来到教室门口,向在坐的六十多个学生命令道:“赶快到院中集合。”“又集合干什么?今天的数学课比较重要,我还没有讲完呢。”教数学的周老师急了。“有啥重要不重要的,没讲完,以后再讲。”
同学们在教室前的院子里集合完毕,侯有望又训话了:“家在一二九、三四五、六七八队的分别排在一起,一二九队的去西村,三四五队的去南村,六七八队的去北村。”他把同学们按照驻地进行交换,让其他低年级的同学自习,把全体老师也按相同的办法分组,分别带领同学们进村。进村的主要任务是:没收所有的造香管子和原料榆树皮,以及造成的香,将它们全部放在火上烧毁。
这些还不太知世事的傻孩子,哪里知道这些廉价的东西,里边包含着他们生活、读书的希望,只知道听从老师的命令,一家家的收,一家家的拿,每个村子都收集压香管子、榆树皮和香一大堆,放在火中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和难闻的臭味,那些妇女一个个都流出了眼泪,有的很困难的家庭,女人甚至坐在自家的炕上放声大哭,而且边哭边唱道:“哎——,这穷日子往后可咋办呀!孩子下半年的学费从哪里往回抠呀!”
杨玉兰刚让谢有福买了一吨榆树皮放在后院晒,没想到今天就让没收了。当同学们闯到她家时,她没有阻难,孩子们抱就让他们抱,拿就让他们拿,他们也只是在执行命令,自己的女儿金枝不也正在西村干同样的事情吗。只是她看见那大火中燃烧的榆树皮,不觉也有点黯然神伤,心想,这世道啥都不让卖,弄得日子这么难过,今后孩子的穿衣、吃饭、上学可咋办呀,还让不让人活。
同学们走了以后,村中很少有人在走动,只有那浓浓的黑烟在空中飘动,和那不悲不凄的旺旺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