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我的数学老师邹成义


曾经作为教师队伍中的一员,我也算是爱教育的,只是因为经济原因,于1994年放弃初中英语老师的铁饭碗,毅然迈入合肥ABB这个我陌生的企业新战场。纠结在技术陌生、生产外行,以及各色英语口音的繁杂中,也一度怀念起教师生涯,只是,苦没有了,剩下的都是乐。

 

从小镇到省城,切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只是偶尔回家看父母时,才零零星星地拼凑着一个个片段,之前的老师、同学,仿佛从遥远的模糊,一下子回到现实的清晰。我的初中三年,在县城附近的迎驾厂初中度过。初一和初二,稀里糊涂且有混乱不堪,当时的纸厂与砖瓦厂的学生太多,学校成了小混混的乐园。这些工厂子弟,在80年代初,还是有心理优势的,无论学的多糟,总有一份工作等着他,不像我们这些农村人,唯有考上中专或大学才有出路。

 

亏得有一批正直且有活力的老师,学校的纪律得以维持,拼命读书的好学生汇成的清流,得以占主流,而小混混的浊流,动不动就会有强悍的老师出来清理。回头想想,这些老师真不容易,拿着低薪,管理的羊群中,居然还有那么多的black sheep,房间的玻璃时不时被小混混砸碎了。频繁的停电,不间断的同学打斗,隔三差五的师生拳脚大赛,就这样陪着我们度过了繁忙而杂乱的初三岁月。而最让我难忘的老师,则是我们的数学老师邹成义。

 

邹老师是全校的名人,我们经常从村里的学长口中,听到他的传说:要求苛刻,讨厌坏学生,而且喜欢用拳脚进行体验式教学。初二时,我们三个班的数学成绩糟透了,以至于在刚升初三的摸底考试中,只有一个临时转学过来的应届生考了65分,第二名则幸运地落在我身上,成就只有区区55分。而那些初三复读生(少则2年,多则5年),有20多人考了80分以上。数学摸底考试的几天后,邹老师找我去谈话,这是我惬意初中学习生活的第一次严峻考验。走到邹老师宿舍的门前,我的心跳与腿软,均达到了狂乱与软弱的两个极端,九死一生的命运,就这么突然地降临在身上,更为难过的是,没有找到一句能够说服自己的豪言。

 

秋日的阳光,穿过矮矮的围墙,余光洒在我的肩头,可心中没能感到一丝暖意,糟糕的数学成绩似扫落叶的凄凉,全然袭向这个14岁的孱弱少年。高大、严肃的邹老师,站在房间的中央,穿透力极强的眼神,不怒自威地扫向我。突然,他笑着说:你考的不错,这份卷子是黄冈的数学竞赛题,一个初二处在放羊状态的应届生,居然快考及格了,说明数学有潜质。我怔怔地看着邹老师,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然后糊里糊涂地离开了。

 

以后的数学课,我幸运地坐在数学尖子生俞卫东的旁边,他帮我数学,我则回报以英语。尽管我专心听讲,可平日里的数学,只有一半机会能考到90分以上(当时的总分100分),数学成绩不稳定,也是心头的一个纠结。可奇怪的是,每逢大考,我都考的极好,最后的中考成绩为99分!后来我分析,这还是邹老师的题库分析与考场应战的教导,我走大运地听懂了、消化了。中考之前,邹老师在班上说,谁考到100分,就请谁喝酒。能让邹老师请喝酒,那可是一个初中生的最高荣誉,要知道,刚正清廉的邹老师,就连校领导与教育局领导,都不怎么搭理的。我们那一届中,只有汪伟考到满分100分,而我呢,则被邹老师点名为陪同喝酒。

 

喝酒的日子,已在中专第一学期的寒假,我们几个幸运者,一同来到邹老师的小房间,拥挤在一个小桌子边,一个火锅,几个炒菜,还有下酒的花生米,师生从中午喝到下午5点多。初三那一年,我们都没有机会私下听老师说那么多的话,也没有见到如此之灿烂的笑容。看着我们这些农家娃都考上了中专,人生的前途有了光亮,老师比我们都开心。这顿酒,已经不是简单地兑现100分的承诺,更多的是老师对我们未来人生的鼓励与教诲。

 

此时的邹成义老师,已经是个单身汉,长期的夫妻两地分居,以及中间的一次公开打闹,破碎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师范毕业后,我主动要求到大山区的一所初中教英语,倒不是支援山区的高尚情操的趋势,而只为有进修大专或本科的机会。初中食堂的一个徐姓大姐,后来在其他老师的撮合下,成了邹成义老师的妻子。娶亲的那天,我们几个昔日学生,高高兴兴地帮新娘家抬嫁妆,送到停在水库边的船上,目送邹老师满面笑容地登船,在挥手道别的瞬间,我感到邹老师第二春的真实来临。

 

之后的教师生涯里,从山区学校回到迎驾厂的父母家,都会去看看邹老师,顺便吃吃师娘烧的可口饭菜。老师喜欢抽烟、喝酒与下围棋,而这三样也是我那时的最爱。师生关系,慢慢演变成平等的老师之间的关系,昔日的严格教导,也融化为老师人性的温暖与情义的深重。作为一个贫困且无前途的初中老师,我心里惭愧之极,没有能力帮助老师,还三番五次厚颜无耻地去蹭饭吃、蹭酒喝,而老师则一如既往地热情,乐于同这些昔日得意弟子倾心相谈。

 

在山区中学干了三年之后,非常渴望调动回家门口的学校,而迎驾厂初中则是首选,只是难度太大了,没敢奢望。1990年夏天,我还是听别的同事说,邹成义老师和杨明强校长,直接到区教委点名要调动我进他们的初中担任英语老师。有点不可思议,之前老师没跟我说过,我也从未跟老师提及调动的心愿,可他们就这么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几天后,我去邹老师家里喝酒,他平静地对我说:虽然你在山区学校干的有点烦躁,可还是有一个好老师的样子,我们愿意要你来,不是因为昔日的师生之情,而是希望有一个好的英语老师带着孩子们学好英语。

 

工作调动,在极大希望中凋落了,只因区教委负责人的侄女也想进这所学校。有一次看到邹老师,他还不好意思,而我虽感到挫折,可对老师的敬重却更加浓厚。事后才知道,为着这个调动,他还跟区教委领导大吵了一架。如今回想起来,这觉得亏欠邹老师的太多,可一直都无法回报,哪怕是回请他喝一次大酒。

 

10多年前,58岁邹老师办了内退,去了合肥的一家私立中学继续当数学老师,他本不想离开教了一辈子书的迎驾厂初中,可那所私立学校的副校长是他弟弟,三番五次的邀请,而他为了女儿未来读大学的学费,也得提前做准备。就这样,他从霍山到了合肥。大约是2007年,我回霍山看父母,开车路过迎驾厂初中,我跟老爸说一起去看邹老师吧。老爸说:你不知道吗?邹老师已经去合肥了,但不知道在哪个学校。

 

7年时间飞驰而过,2014年的8月,我送妈妈回霍山,然后陪爸爸去买酒,也正好路过迎驾厂。我跟老爸说:等我这次回合肥,要去看看邹老师,请他喝酒聊天。老爸缓缓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吗?邹老师去年底就病逝了。车内的空气瞬时固化了,我的思维也顿时麻木。过了几秒钟,我才回问老爸:你怎么知道的?老爸说,他是听一个工友说的,这个工友亲眼在迎驾厂初中看到讣告的。

 

打电话给邹成义老师曾经任职的高升学校,招生办的老师没有人认识他。只好打电话给霍山县教育局,幸运地找到了杨明强老师,他证实了邹老师的离世,2013年底,邹老师脑溢血发作,很快地就走了。多年前,邹老师不愿离开霍山,可为了孩子着想还是去了合肥,也赚了一些钱,他的女儿读完北京理工大学后,正在继续就读研究生,算是为邹老师争气了。

 

唉,我们这些农家子弟,靠着苦读考上中专学校,然后不停地折腾,好让自己的学历跟得上时代。又因经济诱惑,辞掉教师公职,到外资企业多挣点银子,广东、上海等地颠簸流离,只为高工资和高收益,曾经的一个好老师,跟中学教育彻底断开了,而昔日的恩师,也在自己到省城和沿海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二次欲见恩师,二次无果,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都说恩师如父,邹成义老师对学生的恩情,在很多迎驾厂镇的学生和家中眼中,那可是好老师的典范与绝唱。

 

恩师离我们而去,最后一站都没有机会为他送行,我这个做弟子的,羞愧到无地自容。工业化的社会进程中,首先丢掉的是恩情,我这个自觉有情有义的人,其实也在所难逃。为了这个,为了哪个,为了想得到的东西,果断地忘掉了过去,特别是那些真心帮我自己、与自己同行过难忘岁月的人与事。我们不再怀抱伤感与柔情,我们义无反顾投身到金钱洪流中,我们不再与那些如今帮不上我们的旧人联系了,我们的恩师邹成义,也就在我们的遗忘中离我们而去了。我写的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也是一钱不值,只为安抚自己偶尔伤感的灵魂的自私目的。

 

邹老师,你的青春是为我们而燃烧的,而我呢,则在城市的灯火灿烂中,忘了那黑暗中的一支坚强的蜡烛。恩师已去,追忆不止,可追念的苍白,又怎能抵得上教诲的万分之一呢?失去时,才感到珍贵,而触手可及时,又无暇顾及,人性中的自私自利,怎是如此的执着而坚强。愿恩师得永生,愿我们这些得享恩师沐浴的昔日弟子,也能发扬一点恩师的职业精神与育人情义,多为这世间留下点值得留念的记忆。追念过往的事,照亮前行的路,故人,也是下一站期望再见之人。

 

叶敦明,上海本质企业管理咨询首席顾问,工业品企业营销与管理教练,工业品营销传播网创建者(www.360gyp.com),专著《变局下工业品企业7大机遇》已出版。1994-2000年,在ABB和韩国现代电子任职7年的中高管;2000年以来,在为国内大中型工业品企业提供管理咨询与营销咨询服务的同时,还参与了一家新能源与一家工业机器人公司的创业,理论与实践结合,互联网思维与实业经营态度混搭,期望为国内的工业品行业的转型升级,带来自己的独特思考与实践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