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中国人民大学讲座现场口述(非全文),“JIC投资观察”何林璘整理。
“你不要这个博士文凭,我想要你要,我帮你出这50块钱”
整个20世纪,不论是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没有一个学经济的人像我这么幸运的。
我24岁才进大学念本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当时洛杉矶加州大学的经济系是有史以来最好的;1967年转到芝加哥大学,那也是当年最好的。多难想象,在经济学全盛时期,两所大学的经济学大师们都教过我。
我只不过是一个香港学生,遇到这样的环境是非常难得的。我身边有这么多经济学大师,他们对我影响很大,不只是在激励方面的影响,也不只是经济学方面的影响,他们对我的更大影响是他们这帮人都不讲头衔的,不管发表什么文章的。任何人的头衔都是先生、女士或小姐,没人管你是不是博士。环境很不一样,比如说戴维德,他在芝加哥大学没发表过任何文章,他只拿了一个哲学系学士学位,但他却是芝加哥大学的代表人物。
我曾经问过林毅夫的老师:“要发表多少篇文章才能得到终身教授这个职位?”他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我说:“那如果我完全不发表呢?”他说:“当然可以”。
我平生从来没有过什么履历表,只是被逼的时候做过一张。现在大多数人的履历表这么厚,文章却一纸都写不满。由于我不喜欢这些头衔,我是没有名片的。我从来不说自己是博士,也不说自己是教授。博士、教授这种头衔一点都不重要,差一点我连博士都成不了。因为当年我把论文交给图书馆申请那张博士文凭,人家跟我说你是外国学生,得交50块钱美金,我就说那我不要了。随后掉头离开。结果校务主任追了出来,说:“你不要这个博士文凭,我想要你要,我帮你出这50块钱。”最后我自己出了50块钱。
1969年,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转折一年。因为我到了华盛顿大学以后,他们跟我说我不需要发表文章,我也不用担心升职问题,说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年暑假我就到香港,去考察工厂,去观察市场。结果我发现许多现象自己都不明白,这一点对我打击很大。因为我1967年就写好了佃农理论,不管怎么说,我那篇佃农理论在行内被认为是最顶级的价格理论,得到了很多顶级大师的认可赞许。但是我却不明白那些在香港街边看到的现象,这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打击。你念物理学念几年,里面一些普通现象本科生都能解释的。而我从事了这么多年的经济理论推断,我竟然不懂街头巷尾的这些现象。
所以当时我就决定了:第一,经济理论只要不是用来解释现象的话,那就没有其他用途了。第二,现有的经济理论是没有什么解释意义的。世界这么复杂,复杂的理论去解释复杂的事实太难了,所以我当时就决定要把经济理论简化,也就是说要用简单的经济理论才能解释复杂的事实,后来简单的经济理论做出来以后,用简单的经济理论去解释非常复杂的事件,这时候这个简单理论要再做出很多复杂的变化。如果本身是复杂的理论,它能变化的空间就少了。
我也读西方经济学的书,我小时候就念了萨缪尔森的书了,现在看起来全部都是废物,那都是什么东西呢,什么也解释不出来。很多我以前很欣赏的朋友他们也解释不了现象。
“你先给个题目,写不写再说”
整件事是始于1971年,我画了个图表。有一位同事把这个图表放在了课本里面。这是我在华盛顿大学的同事,他说这是张五常的图表。有一家很有名的出版社看到后跑来找我,那是1973年,他要我写一本教科书,条件非常优厚,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条件,版费非常高,比中信出版社给我的可要好多了。
我的回应是,我不写课本。而对方编辑不肯走,说:“你先给个题目,写不写再说。”我就在那张白纸上写个题目给他,写了economic explanation,也就是“经济解释”。所以经济解释的构思起源于这个图表。
1989年,写《经济解释》时,我是在香港写的。当时在报纸上连载,写了两期。之后为了要服侍我妈妈,我没有继续再写。我母亲1992年去世,2000年我再重新写,那时候我已经从香港大学退休了,写了两年,分三卷30万字,也不是那么轻易写完的,当时有很多杂事,所以很多人都看过我的经济解释三卷本,那是我不满意的。那时候30万字,2009年我再重头写起,准备修改,从30万字变成58万字,等于重头再写,这次我满意了,因为我无所事事,根本没事可干,家里有空调,又有朋友帮忙打字,电脑修改很容易,我就集中精神写,写了四年,之前也才写了两年。这次每天平均写400字,本来不是很辛苦的事,但我的困难就是人老了,75岁才开始重写。主要有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容易疲惫:我以前坐下写三四个小时都没有问题,现在坐下来写半个小时就要躺在床上休息一下,没办法,这是大自然的规律。
第二个问题,短暂记忆是大问题,也就是说我长久记忆没有问题,分析能力没有问题,想象力没有问题,判断力比以前还好,但是短暂记忆力真是跌得很快。
我整天都在思考的,譬如说,早上想到什么观点觉得很重要,下午要写的时候就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我一旦想到一点就赶紧用小纸写下来,但有时候写的时候看到小纸条也忘记是什么意思了。你们看我现在讲话有准备,之前我作报告从来不准备稿子的,可是今天的报告我要准备,因为害怕自己记不住。不过短暂记忆退化了有一个好处:想到一个观点,不记得了就要重新想,所以写出来的东西每一点都是想过很多次的,每个观点再想一遍就又有一点不同了。
“现在写的《经济解释》,我相信30年以后还会存在”
最近写完的四卷本的《经济解释》,是我一生最称心最满意的作品。不是只有我自己个人这么看的,西方念过经济学、懂中文的朋友们,一直跟踪我《经济解释》的发表,不断的告诉我,这是我最好的作品。他们不只是说这是我最好的经济学作品,而是说这是他们所念过的最好的经济学作品。他们说我比弗里德曼、马歇尔要好,都可能是对的。但是有人说我比斯密还好,这一点就不对了。稍等我会做解释为什么这一点是不对的。不是我自己出来高举自己,真是有些蠢人认为我比斯密要好。
我写完《经济解释》就已经78岁了,也有人会问,人都这么老为什么还写这么重要的作品。因为一般来说,写好的作品过不了60岁,但其实你可以写到100岁的,科斯与王宁合作写完那本书时就已经超过100岁了。不过科斯他本人最重要的作品是他50岁的时候写的。超过60岁还能写重要作品,是很艰难的。我没有见过什么人是超过60岁的。我却写到了78岁。
我的朋友施蒂格勒(乔治·施蒂格勒,198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已经不在了,他是20世纪研究经济思想史最好的经济史学家。他做过一项统计,说经济学家中,从第一篇重要作品到最后一篇重要作品之间的间隔,历史上没有超过30年的。我所接触过最长的就是科斯,他的第一篇重要作品是在1937年写的,第二篇是1960年,相隔23年。那你看我呢,我写佃农理论是在47年前写的,《经济解释》是47年后写的,这个时间可就长多了。
我为什么说自己的作品重要呢?我自己考虑了一个准则:假如这个作品发表以后,30年后还有人记得,还有人看,还有人引用的话,这就算有些分量的。经济学中发表的文章,可以传世三五年都不是太容易,能够传世30年算是有点分量的了。我的佃农理论是47年前发表的,现在还在,死不去。基本上,我大部分自己自愿写的文章的特征,都不是很震撼,不是大红大紫,只不过是死不去。现在呢,47年前写的佃农理论还存在,而我现在写的经济解释,我相信30年以后还会存在,这一点应该不是很困难。
“只要有更多的人肯读肯看,经济学在中国就能再搞起来”
到了我这个年纪,我还要这么拼搏,真不是开玩笑的。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写不完了,我对我太太和朋友们说过,我很容易把自己写死,我这么拼搏怎么可能会不死呢。我为什么会这么拼搏呢,我现在是想争取自己的作品传世吗?我当然想让自己的作品会传世。但是你提到张五常,街知巷闻,想不传世都蛮困难的。所以要不要作品传世这一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其实最大的问题就是关于科斯的问题。我跟科斯的关系你们大家都知道,他欣赏我的经济学很多人都知道。他认为美国当今的西方经济学全盘都是废物,他要把经济学再搞起来,说要在中国搞起来。想让我把经济学搞起来,不是让我带学生一起搞起来,而是让我张五常一个人搞起来,这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
科斯去世前两个月,朋友访问他,香港大学的科斯研究中心去访问他,科斯中心的主任问科斯,你希望我们科斯中心能够做出些什么东西出来?他回答说:“我希望你们能多产出几个张五常。你们有张五常在,他还没死,还在写文章呢。”你很难推却一个年纪这么大的人、一百岁的人对我有这样的要求,有时候甚至是恳求。所以反正我也没事可做,我就决定拼一下。
科斯希望经济学在中国搞起来,这是他的期望,当然是很渺茫的期望。既然这样,我就拼一下吧,所以我就写了《经济解释》,问题是有没有机会《经济解释》能在中国再把经济搞起来呢?有没有可能实现科斯这个愿望呢?
我刚开始认为机会很小,现在觉得也不是那么小,因为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同学们去看,去看我的书,那我就赢了。因为我的经济学比你们所念的那些西方经济学要高得多,这个观点越来越明显。你们不需要买那本书,到网上打印下来也可以,我当然希望你们去买了,可是打印没问题的。
这是我的个人感受:只要有更多的同学们肯读肯看,经济学在中国就能再搞起来。因为我的经验是不同的,我教你们的不是什么福利经济,我没有教你们怎么改进社会、也不是教你们怎么买股票,我是教你怎么解释,怎么推断现象。我不是教你看风水,但是我敢肯定我所教的,你照我教的这么做,依据这个理论概念就可以解释事实。我认为经济学除了解释事实没有其他的用途。当然解释事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我已经把架构做出来了。
只要同学们肯读,多看,多去观察,然后掌握住经济学基本概念,你们就会感受经济学理论的威力。谢谢各位。
现场观众互动问答:
问:如今在学校以外应该如何更好的传播和普及经济学?有什么好的方式学习经济学?
答:首先自己应该掌握一些基本的经济学概念和理论,然后多多到现实世界中去观察。那你就会对现在很多经济学现象足够明白。我自己学过复杂的理论,只是完全都没有用过。但完全不懂这些又不行,应该花一年半载的时间去了解一下。但最主要的,还是要抓住基本概念,多到市场上去观察。对我来说,这并不容易。
我今年78岁,从二十几岁直到今天,没有停止过观察。我被很多人批评,说我放弃学术了,因为我整天在街上跑,其实我是在观察世界。
假如二战时,我没有在广西农村住上一年,那我肯定不可能把佃农理论写出来。因为我亲眼看到了事实,所以当我拿到那些数据资料时,我几乎就可以看到那个情形。假如说我没有这个经验,那怎么会用这些数据呢?假如我不在农村长大的话,就算是天才也写不出来的。这都是观察得出的,所以市场观察是非常重要的。
不过我希望我的《经济解释》可以帮你节省30年的时间,应该是可以的。希望你们花半年时间去了解一些复杂理论,再看看我写的内容。
问:关于去海外学习经济学时选择哪所高校的建议?
答: 我替科斯回答你,学经济要去中国。这是他说的。
西方经济学是废物,学经济要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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