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正确理解“自由贸易区”的内涵
“自贸区”是“自由贸易区”的简称，上海自贸区的含义是上海自由贸易区的意思。
在中国的教科书中，“自由贸易区”有两种含义，一种理解是作为国际区域经济一体化的一种形式，其含义是指“是指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国家或行政上独立的经济体之间通过达成协议，相互取消进口关税和与关税具有同等效力的其他措施而形成的国际经济一体化组织”。这种自由贸易区的英文是Free Trade Area，缩写为FTA。和自由贸易区概念类似但一体化程度更高的经济一体化组织还有关税同盟、共同市场、经济联盟等。现实中这种国家之间为了促进贸易发展而缔结的自由贸易区很多，例如北美自由贸易区、中国-巴基斯坦自由贸易区等等。
第二种理解是作为一国出口鼓励措施之一设立的经济特区的一种，其含义是“是指一个国家或地区在其管辖的地域内划出一定非关境的地理范围，实行特殊的经济政策，以吸引外商从事贸易和出口加工等业务活动。其目的是为了促进对外贸易的发展，鼓励转口贸易和出口加工贸易，繁荣本地区和邻近地区的经济，增加财政收入和外汇收入”。这种自由贸易区的英文是Free Trade Zone，缩写为FTZ。和这种意义下的自由贸易区概念相似但内涵有所不同的经济特区形式还有自由港、保税区、出口加工区、科学工业园区、自由边境区和综合性经济特区等等。例如香港就是自由港，德国汉堡港是把一部分港区划为自由贸易区，称为自由港区。
以上两种“自由贸易区”，FTA属于宏观层次，是国家之间通过签订自由贸易协定而组建的国际经济一体化组织，FTZ相对偏向微观层次，处于一个国家之内，划定一片小范围的区域实行特殊的经济贸易政策。这两种自由贸易区的有个共同的核心特征，就是免征关税。FTA是指自由贸易区各成员国之间的商品相互进入对方境内时免征关税和其他与关税具有同等效力的措施，而对非成员国各自还维持着关税或者和关税具有同等效力的限制措施；FTZ是指一国设定的“境内关外”的特殊区域，其他国家的商品可以免关税进入该自由贸易区，本国其他地区的商品进入该自由贸易区则必须通关和缴纳关税，自由贸易区内商品进入该国其他地区也要通关和缴纳关税。上海自贸区显然属于后者。
这两种含义的自贸区，至少从过去看，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主要面对货物贸易。FTA是首先实现货物贸易自由化，以便充分发挥各自比较优势，优化资源配置，实现互利共赢，并在此基础上逐步加深经济一体化，向关税同盟、共同市场等目标迈进。FTZ是一个国家为了促进货物出口、发展加工贸易或者转口贸易为主要目标，同时也是为了增加就业和财政收入，而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划定的特定区域实行免关税等优惠政策。通俗地说，FTA是多个国家一起玩，游戏规则多国共同制定；而FTZ是一国在自己的地盘玩，自己地盘自己做主，游戏规则自己制定。
当前在分析上海自由贸易区相关问题时，经常有人把两者混为一谈，有必要澄清概念，明确研究对象。鉴于上海自由贸易区属于FTZ，因此后面的分析将不涉及FTA。
二、上海自贸区挂着自贸区的羊头，卖的是改革的牛肉
从目前已经出台的政策和分析看，上海自贸区不主要面向贸易，而是有着综合性的政策目标，包括金融自由化（重点是利率、汇率市场化和人民币国际化）、投资自由化、航运国际化、行政高效透明化，当然也包括贸易自由化。
当前我国面临着复杂的国内国际环境，改革进入了攻坚期，上海自贸区的设立被寄予种种厚望，例如小范围试行美欧日三大经济体力图通过TPP（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TIP（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协议）和PSA（诸（多）边服务业协议）形成新一代高规格的全球贸易和服务规则，以便日后顺利融入其中，而不是被排除在外；试验并建立国际通行的规则以推动中国自身的改革，用开放倒逼改革，借此规则消解掉大部分既得利益和利益集团，尽量避免更多不合理的利益固化和路径依赖；试行人民币国际化，一方面是为了打破美元霸权，争取主动，另外一方面也是寄希望于人民币国际化的红利来接续潜力已经不大的人口红利和资源红利，确保我国顺利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和经济社会平稳发展。
而所有的这些目标在国际传统的自由贸易区中都很难找到先例，也就是说国外的自由贸易区很少被赋予这么多的目标和职能，所以缺乏可供借鉴的经验和做法，所以上海自由贸易区自设立至今，反复强调试验区的特点，都需要先行先试，摸着石头过河，这也决定了全国其他地方想大批量复制上海自由贸易区的模式的希望很可能会落空的，因为不成熟的东西不宜推广，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推广，例如金融中心、航运中心是要讲区位优势的，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做这样的定位。
显然自贸区的提法不能准确涵盖上海自贸区的政策意图，从这个意义上说，上海自贸区挂的是自贸区的羊头，却想卖改革的牛肉，难度较大，前景并不明朗。从广义的贸易理解，上海自贸区准备大力发展的金融、保险、航运、物流、融资租赁等都属于服务业，如果一定要往自贸区上挂靠的话，上海自贸区将是“国际服务自由贸易试验区”，虽然上海自贸区是服务贸易自贸区和货物贸易自贸区兼有的自贸区，但服务贸易自贸区的意味会更强一些。
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中国在货物贸易自由化方面已经走在世界前列，中国在货物贸易领域具有很强的竞争力，是货物贸易自由化的推动者，因此我们现在不太需要通过设立自贸区这样的经济特区来进一步推进货物贸易自由化。
首先，推动货物贸易自由化的自由贸易区是有区位要求的。一般都是地理位置优越，便于发展转口贸易，通常是为第三国服务型的地区，例如香港、新加坡等。上海不毗邻其他国家，日韩和中国台湾不需要通过上海发展转口贸易，东南亚那边有香港和新加坡，也用不着通过上海发展转口贸易。那么上海可以同我国其他地区开展转口贸易吗？进入上海自由贸易区的货物要通关交税，直接出口也是要通关交税，国内其他地区通过上海自由贸易区转口是没有意义的。
其次，在上海自由贸易区发展出口加工贸易也是没有前途的。上海自贸区划定的范围有限，不太可能大规模发展出口加工贸易，从上海的土地成本和人力成本考虑，上海自贸区即使发展出口加工贸易也是没有多大竞争力的，并且在我国其他很多沿海城市发展出口加工贸易也是可以减免关税（保税）的。而上海自贸区一再强调不会通过税收优惠等措施制造政策洼地来吸引企业和投资，因此发展出口加工贸易不会是一个鼓励的方向。
FTZ除了转口贸易型和出口加工型之外，还有就是提供保税物流型的，这也是划入上海自贸区的几块区域原有的主要功能，所以上海自贸区面向货物贸易自由化的主要渠道从目前看就是以提供保税物流服务为主，货物贸易自由化的收益将不是上海自贸区的主要收益来源和主要考虑方向。从长远看，上海自贸区的货物贸易自由化功能将不可或缺，是自贸区其他业务活动的基础，是上海建设国际航运中心的重要举措，这将要求有效拓展自贸区的范围并完善港口码头等航运设施。
三、服务贸易自由化可能引发的问题
货物贸易自由化主要举措是削减关税和非关税壁垒，服务贸易自由化则主要是开放市场准入，在控股权和税费方面贯彻国民待遇。上海自贸区以服务贸易自由化为主打牌，大力推进投资自由化，金融服务、航运服务、商贸服务、专业服务、社会服务、文化服务，六大领域全部开放。实行“非禁即入”原则，即除了负面清单规定不能干的，其他都可以干。自贸区内投资会大部分实行备案制，取消外资持股比例或经营范围等诸多限制。而船舶运输、资信调查、融资租赁、检测维修、演出经纪、娱乐文化、教育培训、医疗保健等众多现代生产型和生活型服务性行业，都将对内外资实施公平的准入标准，欢迎国内民营资本和海外直接投资。
笔者认为上海自贸区能吸引国外或东道国企业投资的动机按重要性排序分别是：第一，不对国外企业或国内民营资本开放的产业领域，尤其是服务业领域，如金融业、医疗保健等。允许自贸区企业通过过境交付或境外消费的形式向国内企业和居民提供服务。不适合过境交付或境外消费形式的服务贸易企业将缺乏投资上海自贸区的积极性。第二，希望享受税费优惠政策。上海自贸区尽管一直强调不通过制造税费减免等优惠政策洼地来吸引投资，但不少投资者还是对优惠政策抱有期待。第三，希望享受上海自贸区高效廉洁的行政服务和公平自由的营商环境。第四，随大流型投资。一些企业生怕错过上海自贸区的快车，相信会有重大机遇，盲目追随其他企业进行投资。
自贸区对设立其的母国来说，是相对封闭的区域，自贸区内企业可以认为是境外企业，区内外企业在货物贸易往来中，是要办理进出口清关的，还是有着关税壁垒；在服务贸易往来中，如果对自贸区企业设限，只能服务自贸区内的企业，不能通过跨境交付、商业存在或自然人流动来为自贸区外的中国企业和个人服务的话，那样市场就很小，自贸区对区外企业吸引力就很小。服务业必须要能够接近服务对象，不是可以圈养的产业，因此相信上海自贸区大力发展的金融业、航运业等服务业，必然和国内企业和客户可以便利地开展服务交易。
商业存在和自然人流动的服务形式估计仍将被限制，因为一旦放开，自贸区的企业和在国内设立分支机构或派出技术或服务人员，进入原本禁止进入的产业提供服务，那将对国内相关垄断产业形成冲击，相当于为外资开辟了一条迂回进入中国受保护行业的渠道，同时也对自贸区外的其他外国企业违反了最惠国待遇原则。尤其是自贸区内的企业如果享受了税费优惠等政策之后，还可以进入内地开展业务，那将对国内同类企业形成不公平竞争，违反国民待遇原则，将会受到国内企业的抵制和反对。不过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很多做法都是通过在局部制造超国民待遇或超最惠国待遇来吸引企业和各种资源，达到局部地区率先发展的目的，在WTO体系下，这些做法也许会受到限制。
金融自由化或者国际化是上海自贸区的主要目标之一，在隔离出来的小片范围内推进金融自由化和人民币国际化是为了政策试验和风险可控。利率市场化、汇率市场化和人民币国际化是非常敏感和复杂的问题，历史经验证明，金融开放是要讲究正确的开放程序、适宜的经济基础和宏微观环境，否则极易出现问题。资本项目管制在几次金融危机中，都对我国起到了防火墙的隔离作用。在当前敏感的国内外经济形势下，开放人民币资本项目完全可自由兑换，还是要非常慎重。资金如同水、如同空气，具有很强的流动性，开放一个小口子也容易导致整体的失控。上海自贸区的金融开放有可能是给中国膨胀的房产泡沫、债务泡沫安装了个气门芯，可能成为资本外逃或潜入的通道，希望不要在关键时候让外资给拔了气门芯。考虑到中国在国际上孤单的处境，对中国真正友好的伙伴很少，不少国家都想遏制中国、搞乱中国，不要总提国际经济一体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是对资本主义国家伙伴而言，对中国而言，不少国家宁可伤人一万自损三千。在国际经济前景不明，国内宏微观经济形势都很脆弱的情况下，货币金融容易成为攻击我国的武器。
上海自贸区的另外一个潜在收益是行政精简化，提高行政效率和透明度。如果探索出好的模式和做法，这是一个有可能向全国推广复制的领域，但是也不宜寄太大希望。法律、制度和规则是任何社会、任何地区有序运行的基础，上海自贸区行政管理体制也需要逐步探索和完善，不是政策和法律的真空地带，不能为了显示“自由”，政策从零起步，需要什么政策才出台什么政策。推行大乱到大治的休克疗法是代价高昂的，不负责任的。从上海自贸区追求的金融中心、航运中心和行政精简高效的愿景来看，不正是在追求香港的地位和效率吗？为什么内地一直没有成功复制香港高效的行政效率，是值得深入思考的。
当然，努力把上海自贸区建成资本、管理、信息、创新、人才等高端资源汇集并高效流动的国际化区域，建成我国新时期改革开放的窗口和桥头堡，是我们的共同心愿。上海自贸区位于我国经济中心、金融中心上海，那就要努力建成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国际金融中心和航运中心，为国内外企业融资提供便利，为国外投资中国和中国资本走向世界提供桥梁和风险保障机制。一方面要积极建立资本市场国际板，形成具有世界影响的股市及其大盘指数，培育和聚集高端投资银行和商业银行，为国内科技创新企业和民营企业发展输血加油；同时积极发展离岸金融中心，发布和编制人民币汇率指数，为汇率市场化确立大盘指数；另一方面积极发展具有世界影响的航运交易所，编制并发布国际运价指数，发展大宗商品交易和期货交易，积极发展期货贸易交割仓库和保税仓库业务，逐步掌握重要商品和服务的定价权，发挥中国货物贸易世界第一大国的世界一流影响力。
前景是美好的，道路是曲折的，风险是很大的，上海自贸区建设既不能轻率冒进，急于求成，也不宜小打小闹，缺乏大思维和顶层设计。自贸区建设要有明确的指导思想、目标、步骤、措施和风险处置预案。最好的改革是增进了所有人的福利，次优的改革是增进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但也没有损害其他人的利益，这些属于帕累托改进式改革，是最受欢迎的。较好的改革是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增进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最不好的改革是增进了少部分人的利益，损害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这些年有关国有企业的不少改革不幸沦为最后一种。当我国声称向改革要红利的时候，要努力追求前三种改革，切忌为了改革而改革，切忌没把握的瞎折腾。改革红利可能是巨大的经济社会进步，也可能是高额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