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放牛生涯


作者:说梦痴人
只要有春风拂过田野,
就会有耕牛踢踏在泥浆中的记忆
——题记
早就想为牛写点什么,可一直未能如愿。直到今天,眼看着父亲踯躅到了人生的尽头,走向另一个世界,一种不可遏制的情感,促使我不得不为抚养我长大成人的父亲,和伴随我成长的牛,写一点纪念性的文字。
刚上小学那年春天,8岁的我像沙滩地里的一株小白杨营养不良,却充满希望。突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放晚学去外滩林场放牛,我先替你看着。”我当时只觉得新鲜好玩,就答应了。那年父亲在大队副业队任队长,为多挣工分,给大哥讨亲,在队上领了一头小水牯让我放养,开始了我的“童工”生涯。
一放学,我丢下书包,一路小跑,翻过青弋江河堤,一头钻进外滩那片浩荡的林海里。爹把我抱上牛背,叫我就在林子边放放。这是我第一次骑牛,没有一点经验。父亲也许是因为子女多的缘故,也许是有意培养我的胆略,他没在意我的安全,就转身做他的事去了。望着眼前蓬勃的春草和绚丽的野花,我陡起豪情,提缰夹腿一声“驾!”学起电影里的英雄驰骋疆场。岂料这一弄,把牛惊了,况我又是生人。只见它抬蹄就跑,两条后腿还不时往上蹶,一颠一掀间,我不觉到了半空,慌乱之中,我的双手捞着一根树枝,荡秋千似的晃在空中。往下一看,足有一人多高,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吓得失声哭喊。这下可不得了,全林场的员工都抄着家伙跑来了!爹跑在最前面,一边嚷“甚的?甚的?”跑到跟前,爹眼里噙着泪花,紧紧地接住了我。。。。。。
当天晚上,爹把牛退了。怕受刺激,性子狂野,牛也把它的第一印象留给了幼小的我。
我被牛掀到树上上不去下不来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队长同情我家的困难,劝爹换一条老实点的老黄牛给我放。小伙伴们有的说我懒,有的笑我胆小怕事。天生牛一样倔脾气的我,再次把牛索拽到小手里。爹嘱咐我:“这是黄牛,骑不得。看好了,队上奖励你工分”。
我默默地点点头。转眼清明,队里做田开播,为了犒劳我们这些放牛郎,特地买了几斤糖果散了。我第一次尝到了劳动甘甜的心情
我放养的这头黄牛听人说有20岁了。十年前无论对仗还是耕田地,它可是一条名震洲上的好汉。它四肢高大,骨骼粗壮,毛色枣红,全身除四蹄上部和颔下套轭绳的地方间夹着一些白毛外,没有一丝杂色,人称“红毛牯”。它的两耳比一般的黄牛尖而长,一双犄角如同锉过一样,锋尖地呈环形向前撑着,像是特地保护那对铜铃似的大眼睛。一条罕见的拖地尾,尾稍毛特长,我给它叫做“辫子毛”,有时驱赶蚊蝇不小心甩到我身上,如同一记钢鞭。
转眼“双抢”开始,这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耕牛也到了最辛苦的时候。
这天我放学后从山冲里牵牛,发现“红毛牯”的“辫子毛”被人齐刷刷地像割韭菜一样的割掉了,身上的鞭痕一条条像筋一样的凸出来,腹下全是干巴巴的泥浆。我刚回到队屋前的谷场上给牛喂棉籽饼,看见夕晖里的父亲正扛着一张犁走过来问我要牛。“爹,你非得牵我的牛?”爹一牛鞭抽在我的腿弯子里,算是回答,强行牵走了我的牛。我哭着跑回家,向妈妈哭诉他们怎么这么心狠不顾牛的死活。原来父亲凑天黑前这点工夫去菜园翻地,想种些秋赤豆和秋玉米,补贴补贴家里的口粮。剪掉“红毛牯”的“辫子毛”,作田时泥浆就甩不到役牛的眼里去了。妈还告诉我;“牛跟人一样,一夜歇过来又有劲了。”
我至今仍相信那夜我肯定没睡好,而且想了很多很多。当然,爹用好了牛,是让它吃好了才回的。我幼小的心里,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像牛一样辛劳。
又过了两年,“红毛牯”在我的精心看护下,长得格外膘肥。可是不经意间,我发现它的步伐慢了,沉重了。我并不知它老之将至,还以为它像人一样长胖了,走路走不动了。
果然,到了秋后,该收的都收了,该种的都种了。队里决定杀几条老牛,改善群众生活。“红毛牯”上了死亡黑名单。
那是一个霜皑皑的早晨。头天晚上,爹嘱咐我第二天不要再去把牛草了。我跟着快乐的人群来到牛栏前的场地上,躲在一棵老杨树下。我怕“红毛牯”——几年来与我朝夕相处的老朋友,它要看见我;而我已看见它了。“红毛牯”,你正不安地在桩前转着圈,在红彤彤你是的阳光下喘出团团热腾腾的白气,不时抬头望望远方,用前蹄“掏掏脚下的泥土……。“红毛牯”,你是在找我吗?你是想我勇劫杀场,救你于绳索与屠刀之下吗?
谁料头一个遭劫的就是“红毛牯”!我眼睁睁的看着七八个劳动力用刀柄一般粗细的麻绳套住它的四只脚,一发力,只听“砰”的一声,一堵曾替我遮挡过风雨雷霆的墙轰然倒下。只见它奋身一跃,想站起来,却终究再不能站起来。“红毛牯”抬头“哞哞”地发出悲怆的呼救声,两行清泪从那双大眼睛里流出来。我感觉到它快流到我心里去了。又两个壮汉用活套套住“红毛牯”的嘴部,向后上方死拽。只见屠夫挽起袖子,拿起叼在嘴里的尖刀,拉锯似的割着牛颈,割得热血飞溅,直至割断气管……。我旁边的几个妇女不住地叹息“作孽,作孽”。
从此,我便告别了牧童生活,一心一意的读了几年书。
过了几年,土地包产到户,先是几家合伙一头牛,后来我家有自己的牛了。待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犁梢,跟在牛的后面一行一行一圈一圈翻耕水田或是旱地的时候,父亲也老了。他背剪着双手,用目光跟着我——他最小的儿子,来来回回地转。再后来,我的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没再让他们当过一天真正的牧童。
牛开始渐渐地淡出我们的生活。随着父亲溘然长逝,我愈发觉得父亲就是一头牛,他拉着我们全家走过漫长的贫寒岁月,走进日渐膏腴的地带,并留给我们不尽的精神食粮。
这就是一段与牛有关的文字以及早就想写而一直拖到现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