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一个“别”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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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个“别”字了得？
——江淹《别赋》今读
 
陈敏昭
   
江淹者，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人，大约生活在那个大动乱的南北朝时期（444-505），是中国历史上颇具传奇色彩的著名文人。年少孤贫，潜心苦读，年纪轻轻即以文章称著一时。有两个成语与他有关：“梦笔生花”和“江郎才尽”。“梦笔生花”说江淹年轻时梦中获神仙授予一枝神笔，自此文如泉涌，下笔有神，成就了一代文魁；但是到了晚年，江淹才思退减，传说是将神笔退还给了神仙，后再无好文问世，人称“江郎才尽”。
《别赋》是一篇著名的、被称为“千古绝调”的抒情小赋。齐梁之际，赋摆脱传统板滞凝重的形式向抒情言志的小赋发展过渡，并用以描写日常生活中的各种感受。这篇赋便以浓郁的抒情笔调，以环境烘托、情绪渲染、心理刻划等艺术手法，通过对戍人、富豪、侠客、游宦、道士、情人别离的描写，生动具体地反映出齐梁时代社会动乱的侧影。结构上，首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定一篇之基调；中以“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铺陈各种别离之情，状写特定人物同中有异的别离之情；末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打破时空的方法归结，在以悲为美的艺术境界中，概括出人类别离的共有感情。
[原文及注]黯然销魂者（心神沮丧，形容惨戚之状。销魂，即丧魂落魄），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秦吴：古国名。秦在今陕西一带，吴在今江苏、浙江一带。绝国，相隔极远的邦国），复燕宋兮千里（燕宋：古国名。燕在今河北一带，宋在今河南一带）。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蹔（zan,同“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徘徊不行的样子）于山侧，棹（船桨，这里指代船）容与（缓慢，荡漾不前）而讵前（滞留不前。此处化用屈原《九章·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句意），马寒鸣而不息。掩（覆盖）金觞（酒杯）而谁御（进用），横（持；阁置）玉柱（琴瑟上的系弦之木，这里指琴）而沾轼（车前的横木）。居人愁卧，怳（huǎng，同“恍”，丧神失意的样子）若有亡。日下壁而沈彩（日光西沉，沈同“沉”），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离同“罹”，遭受）。巡曾楹（曾同“层”；楹，屋前的柱子，此指高高的楼房）而空揜（yǎn，同“掩”），抚锦幕（锦织的帐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zhízhú，徘徊不前），意（料想）别魂之飞扬（飞散而无着落）。
　　故别虽一绪，事乃万族（不同的种类）。
至若龙马（古人将八尺以上的马称“龙马”）银鞍，朱轩（富贵者所乘车）绣轴（绘有彩饰的车轴），帐饮东都（古人设帷帐于郊外以饯行。东都：指东都门，长安城门名。《汉书·疏广传》记疏广告老还乡时，“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帐东都门，送者车数百辆，辞决而去。”），送客金谷（晋石崇在洛阳西北金谷所造金谷园。史载石崇拜太仆，出为征虏将军，送者倾都，曾帐饮于金谷园。今洛阳火车站附近）。琴羽张兮箫鼓陈（羽：五音之一，声最细切，宜于表现悲戚之情。琴羽，指琴中弹奏出羽声。张：调弦），燕赵歌兮伤美人（燕赵多佳人，美者额如玉）；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初春）。惊驷马之仰秣（仰秣：抬起头吃草。语出《淮南子·说山训》：“伯牙鼓琴，驷马仰秣。”），耸渊鱼之赤鳞（耸：因惊动而跃起，语出《韩诗外传》：“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造（等到）分手而衔涕（含泪），感寂漠（漠同“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自惭于未报知遇之恩），少年报士（心怀报国的侠士），韩国赵厕（这里指两则侠事：韩国指战国时侠士聂政为韩国严仲子报仇，刺杀韩相侠累一事；赵厕指战国初期豫让因自己的主人智氏为赵襄子所灭，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挟匕首欲刺赵襄子一事），吴宫燕市（也是两则侠事：吴宫指春秋时专诸置匕首于鱼腹，在宴席间为吴国公子光刺杀吴王一事；燕市指荆轲与朋友高渐离等饮于燕国街市，因感燕太子恩遇，藏匕首于地图中，至秦献图刺秦王未成，被杀。高渐离为了替荆轲报仇，又一次入秦谋杀秦王事），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洒泪哭泣）共诀，抆血相视（抆音wen，擦干血泪继续行事）。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怀恩感遇）于一剑，非买价（以生命换取金钱）于泉里（黄泉）。金石震（乐器齐鸣）而色变（语出荆柯刺秦故事：荆轲与武阳入秦，秦王陛戟而见燕使，鼓钟并发，群臣皆呼万岁，武阳大恐，面如死灰色），骨肉悲而心死（语出《史记·刺客列传》，聂政刺杀韩相侠累后，屠肠毁容自杀，以免牵累。韩国当政者暴聂政尸于市，悬赏千金。其姐聂嫈云：“妄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遂扬其弟义举，伏尸而哭，自杀其旁）。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从军。辽水无极（没有尽头），雁山参云（参同“惨”，乌云密布）。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日出天而耀景（闪射光芒），露下地而腾文（露水在阳光下反射出绚烂的色彩），镜（这里做动词，照）朱尘之照烂（鲜明绚烂），袭青气（早春草木上腾起的烟霭）之烟煴（yinyun，同“氤氲”）。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指征夫）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二意：一为边远地方，一为出使敌对国家），讵（岂有）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语出王充《论衡·佚文》“睹乔木，知旧都”），决北梁兮永辞（在北面的桥梁上话别告辞）。左右兮魄动，亲宾兮泪滋。可班（铺设）荆兮赠恨（铺设树枝荆条告别故旧，以“班荆道故”喻亲旧惜别之悲痛），惟尊（同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水边）。
　　又若君居淄左（淄水西面，淄水在今山东境内），妾家河阳（黄河北岸，今河南焦作市一带）。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系官印的丝带称为绶，即出仕做官）兮千里，惜瑶草（仙山中的芳草）之徒芳（虚度年华）。惭幽闺之琴瑟，晦（昏暗不明）高台之流黄（黄色丝绢，这里指黄绢做成的帷幕，谓为免伤情，不敢卷起帷幕远望）。春宫閟（bì，关闭）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diàn，竹席）清兮昼不暮，冬釭（gāng，灯）凝兮夜何长（四句写居人春、夏、秋、冬四季相思之苦）！织锦曲兮泣已尽，迥文诗兮影独伤（据《璇玑图序》载：“前秦苻坚时，窦滔镇襄阳，携宠姬赵阳台之任，断妻苏惠音问。蕙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纵横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成章句，名曰《璇玑图》以寄滔。”另据《晋书·列女传》载：窦韬被徙沙漠，妻苏惠遂织锦为回文诗寄赠。此二句写游宦别离和闺中思妇的恋念）。
　　傥有华阴上士（傥同“倘”；华阴即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市南；上士是对道士、高士的尊称），服食还山（服食丹药成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道术止境）。守丹灶而不顾（整天厮守着炼丹炉不问尘事），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驾鹤飞上霄汉；三匹马驾车称骖；鸾：神话传说中的凤凰）。蹔（同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上写学道炼丹者之离别）。
　　下有芍药之诗（下指下土，与上文中“上士”相对；芍药之诗指青年男女相互喜欢，语出《诗经·郑风·溱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以芍药。”），佳人之歌（西汉音乐家李延年所创作的《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桑中：卫国地名，上宫：陈国地名，卫女、陈娥均指恋爱中的少女。《诗经·鄘风·桑中》：“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春草碧色，春水渌波（清澈的水波），送君南浦（南浦，泛指送别之地，语出《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一种白色圆形美玉），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别离的方法）不定，别理千名（名称与种类），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极言离别痛苦）。虽渊云（这里的“渊云”指汉代两位著名的辞赋家，渊：即王褒，字子渊，云：即扬雄，字子云）之墨妙，严乐（亦指两位汉代著名文学家，严指严安，乐指徐乐）之笔精，金闺（指汉代咨询参议的官署）之诸彦（彦：俊彦，有学问有才干的人），兰台（汉代特设的研究学问的地方，藏书丰富）之群英，赋有凌云（汉武帝称赞司马相如《大人赋》为“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之称，辩有雕龙之声（春秋战国时期齐人驺衍善于辩论，人称雕龙），谁能摹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
　　[译文]最使人心神沮丧、失魂落魄的，莫过于别离啊。何况秦国吴国是相去极远的国家，更有燕国宋国相隔千里。有时春天的苔痕刚刚滋生，蓦然间秋风萧瑟初起。因此游子离肠寸断，各种感触凄凉悱恻。风萧萧发出与往常不同的声音，云漫漫而呈现出奇异的颜色。船滞留在水边，车在山道旁徘徊不前，船桨迟缓怎能向前划动，马儿凄凉地嘶鸣不息。盖住金杯吧谁有心思喝酒，搁置琴瑟吧泪水沾湿车前轼木。居留家中的人怀着愁思而卧，恍然若有所失。映在墙上的阳光渐渐地消失，月亮升起清辉洒满了长廊。看到红兰缀含着秋露，又见青楸蒙上了飞霜。巡行旧屋空掩房门，抚弄锦帐枉生清冷悲凉。想必游子别离后梦中也徘徊不前，猜想别后的魂魄正飞荡飘扬。
　　所以离别虽给人同一种意绪，但具体情况却不相同。
　　至于象高头骏马配着镶银的雕鞍，漆成朱红的车驾饰有采绘的轮轴，在东都门外搭起蓬帐饯行，送别故旧于金谷名园。琴弦发出羽声箫鼓杂陈，燕赵的悲歌令美人哀伤；明珠和美玉艳丽于晚秋，绫罗和纨绮娇媚于初春。歌声使驷马惊呆地仰头咀嚼，深渊的鱼也跃出水面聆听。等到分手之时噙着泪水，深感孤单寂寞而黯然伤神。
　　或者边境发生了战争，挟带弓箭毅然去从军。辽河水一望无际，雁门山高耸入云。闺房里风晴日暖，野外道路上绿草芬芳。旭日升临天际灿烂光明，露珠在地上闪耀绚丽的色彩，照得红色的雾霭分外绚烂，映入春天草木的雾气烟霞弥漫。手攀着桃李枝条不忍诀别，为心爱的丈夫送行泪水沾湿了衣裙。
　　至于一旦到达绝远的国度，哪里还有相见的日期？望着高大的树木记下这故乡旧里，在北面的桥梁上诀别告辞。送行的左右仆从魂魄牵动，亲戚宾客落泪伤心。可以铺设树枝而坐把怨情倾诉，只有凭借杯酒叙述心中的悲伤。正当秋天的大雁南飞之日，正是白色的霜露欲下之时，哀怨又惆怅在那远山的弯曲处，越走越远在那长长的河流边。
　　又如郎君住在淄水西面，妾家住在黄河北岸。曾佩带琼玉一起浴沐着晨光，晚上一起坐在香烟袅袅的金炉旁。郎君结绶做官一去千里，可惜妾如仙山琼草徒然芬芳。惭对深闺中的琴瑟无心弹奏，重帷深掩遮暗了高阁上的流苏。春天楼宇外关闭了青翠的苔色，秋天帷帐里笼罩着洁白的月光；夏天的竹席清凉白日迟迟未暮，冬天的灯光昏暗黑夜那么漫长！为织锦中曲已流尽了泪水，组成迥文诗独自顾影悲伤。
　　或有华山修行的道士，服用丹药以求成仙。术已很高妙而仍在修炼，道术达至境但尚未得到真情。一心守炼丹灶不问世事，炼丹于金鼎而意志正坚。想骑着白鹤直上霄汉，欲乘上鸾鸟飞升青天。一刹那可游行可万，天上小别人间已是千年。唯有世间看重别离，虽已成仙与世人告别仍依依不舍。
　　下界有男女咏芍药之情诗，唱佳人之恋歌。卫国桑中多情的少女，陈国上宫美貌的春娥（无不怀春）。春草染成青翠的颜色，春水泛起碧绿的微波，送郎君送到南浦，令人如此哀愁情多！至于深秋的霜露象珍珠，秋夜的明月似玉珪，皎洁的月光珍珠般的霜露，时光逝去又复来，与您分别，使我相思徘徊。
所以尽管别离的方法并无一定，别离也有种种不同的原因，但有别离必有哀怨，有哀怨必然充塞于心，使人意志丧失神魂滞沮，心理上受到巨大的创痛和震惊。虽有王褒、扬雄绝妙的辞赋，严安、徐乐精深的撰述，金马门前大批俊彦之士，兰台上许多文才杰出的人，辞赋如司马相如有“凌云之气”的美称，文章象驺衍有“雕镂龙文”的名声，然而有谁能描摹出分离时瞬间的情状，抒写出永诀时难舍难分之情呢？！
 
2011年6月9日星期四，三门峡上阳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