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看不见的地方等我


            黄河

    ——写在南水北调工程采风途中

                 洪烛

    大口大口吞咽着黄土,看来黄河饿了。一见面就让人掉眼泪,看来黄河渴了。你的泪水是为黄河流的吗?为了给黄河止渴?

    走了一千里路,黄河奔向入海口。用了一生的时间,我奔向黄河,把鞋子都磨破了。幸好河面漂着船,那是她为我预备的新鞋子?

    黄河拐过多少个弯?我这辈子就有多少坎坷。跌倒了还会爬起来,只因为她在前面,在看不见的地方等我。

    再多的围墙,再多的栏干,再多的收费站……也挡不住我和黄河的会合。见面了又怎么能忍住哭呢?那是我的命啊,我的命比黄河水还要苦吗?

    我要抢在她入海之前,为她献上一首老泪纵横的情歌。黄河,海水是咸的。你知道吗?我的泪水也一样咸啊。

 

    女娲用黄土造人,人用黄土造出兵马俑。沉睡的兵马俑在造梦,梦见的还是黄土。黄河从兵马俑的梦境里流过。

    我是黄土造出的兵马俑,把梦给做大了,梦见自己在大地上行走,和黄河擦肩而过。可总有那么一天,还会重新被黄土埋没。

    和别的兵马俑不同,除了以梦为马之外,我还悄悄地把祖传的青铜短剑,换成了一杆笔。这辈子总算没白活,我做了一笔最小的交易,使自己变成一个黄土造出的诗人。手中的笔,和剑一样沉甸甸的。

    这一切都是遇见黄河的那一刻开始的。黄河改造了我,我改造了自己。

   

    左手长江,右手黄河。我该有多么宽广的胸怀?左手牛郎,右手织女。银河是插足的第三者?左手水稻,右手小麦。谁在喊着饿,谁在喊着渴?左手打鱼,右手晒网。今天到我家,皇帝轮流做?左手李白,右手杜甫。诗写完了吗?诗是写不完的。左手耕耘,右手收获。斗胆地说一句吧:我是祖国,祖国是我。

    黄河流过郑州市,遇见了我。我路过郑州市,遇见了黄河。在那座著名的铁路大桥上面,犹豫着该怎样打招呼——黄河,你的眼波还那么混浊,是否能认出我是谁,或谁是我?多年不见,你变浅了,我变瘦了。有什么办法呢,无论河流或者诗人,不过是大地上的匆匆过客。我送给你一首诗,而你连一朵浪花都舍不得送给我。

   我在北京,想念黄河,如同想念两地分居的恋人。爱情是一种渴,嗓子里冒烟,浑身着火了:只有你可以救我!

    让黄河改道很难,索性改变自己吧。你等着,我就要变成一列火车,穿过保定、石家庄、安阳、焦作……狂奔而去,从郑州铁路大桥大呼小叫地驶过。只有你,只有你可以认得出我!

 

     接了一个报道“南水北调”的活儿,沿着黄河采风。渐渐地忘掉任务了,忘掉自己带着任务来的。渐渐地,忘掉自己了。

    不是来采风,只为了让《诗经》里的风,吹一吹我。“十五国风吹我,好舒服哟!”

    做个采诗官没啥意思,要做就做一缕不识字的风,吹到西、吹到东。

    我吹着风,风吹着我,我吹着我,风吹着风。喘口气的工夫,黄河从我唇齿间流过,从指缝间流过:“我认识它,它不认识我!”

 

    采访南水北调,既能见到黄河,又能见到长江。途经郑州,穿黄工程让我惊叹,简直是长江水与黄河水的立体交叉桥,长江水从黄河的河床下横穿而过,逶迤北上。这已超越了诗仙李白的想像,李白说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却想不到黄河水与长江水有如此浪漫的会合。

    作为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之一的中华文明,其实也是两河文明,是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联手打造的辉煌。我们都是这两条著名的河流养育的孩子,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早已在中国人血液里融合。可直到今天,通过南水北调,长江水与黄河水才在现实中,在大地上光荣地会师,实现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作为南北文化象征的长江与黄河,被21世纪的中国人串联起来,使之谱写出新的乐章。2008年我第一次参加中国作家诗人“南水北调”工程采风活动,途中应约而题写了一句话:“长江清,黄河黄,从南到北是家乡”。被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建设管理局一直展示在网上。南水北调,会使我们对长江与黄河产生新的认识,新的感情。长江与黄河及其源远流长的文化,必将为中国在新时代的崛起提供无限的滋养与有力的支撑。

   作为既喝长江水又喝黄河水成长起来的诗人,我别无选择地要为母亲河及其喂养的伟大文明而歌唱。 这次重走南水北调沿线,是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南水北调作家采访采风活动,我希望自己的歌声更为关注傍水而居的人们,他们同样是伟大文明的创造者与继承者。

 

    在南水北调穿黄工程的隧洞口,他头戴安全帽,蹲在吊车下面吃午饭:一大海碗长得不能再长的面条。

筷子再举高点,就能把眼前的黄河给挑起来。他也正在使劲啊……

    灯光一闪,我抢拍了这张纪念照。拍下他脸上来不及擦去的尘灰。

    一个民工,比一个诗人更有权利,说自己是喝黄河水长大的。

    黄河、长江,一双筷子,伸向远处美滋滋的大海碗里。

    该挟点什么呢?每天挟一个太阳,止渴、止饿、止痒、止痛。别怪我胳膊伸得太长,那是因为我只爱远方。这最经得起考验的爱,拥有了还想再拥有:因为它本质上的无法拥有。

 

     在河南,在山东,在陕西,在宁夏,在甘肃,在青海……无论在哪里遇见黄河,总觉得它在撞击我,躲都没法躲。

    即使在电视上也一样。新闻联播报道小浪底水库,黄河之水扑面而来。我下意识捂住胸口:心跳得好快哟!

无论在照片中、画布上、课本里,你都美得像真的一样。黄河,其实我也有一肚子苦水,想找个人说一说。

    采风途中,投宿小浪底工地宾馆。我在席梦思上睡得很香。窗外的黄河仍然流啊流,它的床要硬一些,想睡也睡不着。波涛像一个人长吁短叹。“历史也是一种负担啊……”

    我梦见一条失眠的河流,被河床上的鹅卵石硌得腰酸背痛。而它无法梦见我的梦。

    我枕着黄河入睡,没有想到黄河也有自己的枕头。青藏高原塞满雪花的鸭绒,拍打一下,枕在上面,可以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已到了入海口。

    没谁来得及打听它梦里有什么?是否梦见枕着波涛入睡的我……

 

    所有人都把你称作母亲的时候,我拒绝了,我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很渺小,对于我却很重要。

    所有人都把自己当作你的儿子的时候,我拒绝了,我只想做历史的孤儿,连名字都不需要。我很渺小,只是一棵树、一根没心没肺的草。

   让别人去享受伟大的传统、去沾你的光吧。我总躲得远远的,只敢偷偷地把你瞧一瞧:心啊,为什么更快地跳呀跳?

   黄河,请原谅我的渺小,原谅我由于渺小,而产生的骄傲。你就是你,正如我就是我,并不会因为别人的赞美而崇高,也不会因为别人的污蔑而垮掉。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我的哀愁。

    那么就不用跳了。那么就不用洗了。那么就静静坐在岸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一遍遍地搓着自己的手。

    别人对你的误会,根本不用解释。是走还是留?不用去想。瞧一瞧黄河全明白了。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

     还没看见你,就闻到你的气息。浓得化不开的土腥味,呛得我想咳嗽。像小狗那样耸耸鼻子——“黄河来了,携带一吨又一吨的黄土,不停地搅拌着,仿佛要捏制出一个又一个黄种人……”

   终于明白为什么把你称作母亲。黄皮肤的我们都是你生下来的。“这哪是黄河啊?分明是来自青藏高原的泥石流,或者说是一股液体的沙尘暴,威风凛凛……”

 

    眼角的鱼尾纹,波光粼粼。一个俨然已成为国母的河流,平息了年轻时的火气,变得慈祥。迈动古代的小脚,踉踉跄跄出远门。胳膊挎着篮子,装满上游的土特产。

    黄河,一万里长的裹脚布。

    有人问我传统是什么,我说传统是黄河。有人问我黄河是什么,我说黄河是传统。

    在我想当先锋诗人的年龄,常遇到类似的问题。我总会坚定地回答——传统是裹脚布,黄河是洗脚水,该解开则解开,该泼出去则泼出去。

    而今,先锋老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走起路来松松垮垮的。倒是挺想把黄河或者所谓的传统,当成捡回来的鞋带,弯腰系紧。

 

    黄河,不断地泼水,向中下游泼去,向太平洋泼去。黄河,像大款花钱一样泼水,一大把一大把地泼,一大盆一大盆地泼,把怀里的鱼也泼出去,一点儿不知道心疼。

    黄河,像泼妇一样泼水,泼出融化的雪水,泼出冰块。一边泼一边尖叫,真够疯狂的。仗着有喜马拉雅这座大靠山,今天晚上,又向我脸上泼水。把我穿的西装给淋湿了。

    我忽然很羡慕黄河:如果自己能像泼水一样写诗,就是李白了!诗,应该是语言的泼水节……

    黄河是李白的情人,你最好别碰她。除非,除非你拿出一首更棒的诗,来跟李白决斗。否则黄河理都不理你,头也不回地奔向入海口。

    到目前为止,只有那位唐朝的诗人,曾经使她在纸上停顿了几分钟!

   “黄河从地图上流过……”不,它在画一张地图。画出左岸的村庄,右岸的城市。画出身后的雪山,眼前的海洋。画出昨天的农事,今天的工业。画出地面的建筑,地下的文物。画出生者的祸福,死者的麻木。不,它把地图当成自画像,勾勒出一个充满矛盾的自己。“没有它的冲动,就没有我们的历史……”

    当我看见你,你从我眼睛里流过,眼泪是溢出来的浪花:“洪水时代,人类爱哭!”

    我来了,我看见,我就被征服。

 

     让别人去歌颂你的伟大吧,这里没有我想找的东西。在此岸,或彼岸,高厦林立。高速公路也修好了,运煤或羊的货车擦肩而过。白的是那么白,黑的是那么黑。加油站周围全是摆摊的。谁还会注意黄河呢?

    我倒是专程来看风景的。可所有的风景点都需要门票,价值不菲。一个时代散发出越来越浓的铜臭味,已经没有免费的美。作为诗人又怎能不感到悲哀?

    瞧,那就是黄河,从两个正在去接头谈生意的人中间穿过,头也不回,什么也没买。你们的喜怒哀乐对它没有任何意义……黄河,它从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黄河的波浪翻卷着,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搓一根看得见的绳索。搅动了两岸的黄土和冷空气,直到变得烫手。黄河九曲十八弯,每拐一个弯,都打一个结。把自己甜的心事、苦的心事,全系在这根拽不直的绳子上了。黄河第一弯是最美的,像一只蝴蝶结。一只想飞却飞不起来的蝴蝶。

    本想伸手够一够,离入海口还有多远?两只手臂就彼此缠绕起来,怎么也解不开。内心的纠结,只有到了大海里,才能想得开。

    一条无名的河流,汇入黄河之后,就拥有了名字。它也姓黄了,伟大的姓氏。昨天它还是无名氏,今天已变得大名鼎鼎。我们不关心黄河的支流从哪里来的,只知道:它就是黄河,黄河的一部分。

    黄河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亲戚。同样也是黄河,使它们一夜成名。

   我来青海,为了寻找三江源,寻找黄河源,无意间发现:其实黄河有着更多的源头。黄河,也曾经是无名氏。

    黄河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它只是顺势而下,一路拥抱着许多同样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河流。到了入海口,才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些无名的战友使黄河声名赫赫。大海,是它们明天的名字。

   

    我在不同的省份看见黄河,就像看见不同的河流。我分别认识了青海的黄河、甘肃的黄河、宁夏的黄河、内蒙古的黄河以及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的黄河。

    我在不同的时间看见黄河,忘掉它们是同一条河流。我记住的是春天的黄河、夏天的黄河、秋天的黄河、冬天的黄河。我还记住了早晨的黄河,中午的黄河,黄昏的黄河,夜晚的黄河。

    我二十岁时,看见的黄河只有二十岁。

   我四十岁时看见的,是四十岁的黄河。记忆中的黄河是我的同龄人。与我的记忆同时诞生,同时成长。就像我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前世,它忘掉了更早的时候,遇见哪些人,做过哪些事。

    我幸福时,看见的黄河也是幸福的。我忧愁时,看见的黄河也是忧愁的。带着不同的心情看黄河,看出了它不同的心情。黄河跟我一样,也有喜怒哀乐。我看黄河,顺便还看到了黄河眼中的我。

    这么说来,黄河是我的一面镜子。我照着它,发现自己多了几根白发,多了几条皱纹?黄河看我,没认出我是谁?我看黄河,忘掉了谁是我?

    这么说来,我也是黄河的证人。证明着它有过多少爱、有过多少恨,又有哪些爱恨变成了空白?看见黄河,我的头脑也常常一片空白,不仅忘掉这是一条有名有姓的河流,甚至还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下午,在青海的贵德,又一次与黄河擦肩而过。贵德的黄河水是清的,我也心明眼亮。贵德的黄河是青稞喂养的,我也喝了一壶青稞酒,黄河水酿制的青稞酒。青海是黄河的源头,黄河从天上来到人间,流经贵德,还是少年。青春期的黄河,使我也变得年轻了。我又想写诗了。

    黄河岸边有一座女娲峡。传说中女娲造人的地方。女娲一定是用黄河水,搅拌着黄土,造出了黄种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她亲手造出的人,但我相信自己是她造出的人的后裔。我的皮肤是黄颜色的。我跟黄土有着共同的肤色。我跟黄河有着共同的肤色。

    青海是三江源,是黄河的摇篮。我也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源头。源头的源头,是女娲的那双沾满泥土的手。黄河,从女娲的两只手中间流过,从女娲的指缝间流过。

    黄河参予并见证了女娲造人的过程。女娲不在了,黄河还在。黄河还在,女娲就不会真正地消失。黄河作为中国人的母亲河,接替着劳累的女娲,造出一个又一个你,一个又一个我……

    黄河就是女娲,女娲就是黄河。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我们有一条共同的母亲河。最古老的家长与户主名叫女娲。我们在上户口填籍贯的时候,都应该填上黄河。可以说没有黄河就没有你我。

 

    从西宁再往西,再往南,经过贵德,黄河挡住了我的路。它希望我在贵德多住几天吧?希望我在河边多站一会儿吧?

    遇见黄河之前,一位藏族美女也挡住我的路。不,不能怪她,是她放牧的羊群挡住我的路,使我不得不停车、鸣笛。

    不,不能怪她的羊群,是她唱出的歌声挡住我的路,让我陶醉得走不动路了。

    不,不能怪她的歌声,是她献上的哈达挡住我的路,洁白的云彩,使我觉得自己也变干净了……

    她的哈达并没有阻拦我,是我希望自己被那条哈达缠绕着。

    看见黄河就像看见卓玛,头脑一片空白,想不起要到哪里去,更忘掉回家的路了。

    不是黄河挡住我的路,是我挡住了黄河的路?是想入非非的我,把自己的路给挡住了。我停下脚步,希望黄河能放慢速度,陪我在这个避风的地方多站几分钟。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该说什么。

 

    去青海循化探望撒拉人,却遇见黄河。黄河九曲十八弯,这里是黄河第一弯:它伸了个懒腰,醒来了。那中亚血统的撒拉人,真有福气,定居在黄河醒来的地方。

    我遇见黄河,赶紧下车,举目四望,只停留了十分钟,还得继续往前走,可能也是这样一个早晨,远道而来的撒拉人,遇见黄河,停住迁徙的脚步,一停就是千百年。他们并没有迷路,是被黄河给迷住了。情不自禁地成为黄河的小小支流。他们比我更强烈地感受到:黄河第一弯,是一种挽留。

    来自撒马尔罕的撒拉人,成了阿姆河和黄河的混血。相距很远的两条河流,在撒拉人体内汇合了。我探望撒拉人,也就等于拜访他们祖先记忆中的阿姆河。那条著名的内陆河,在千百年前的某一个早晨和黄河成为了朋友。

 

    都说贵德的黄河是清的。我想下车看看,甚至脱掉鞋子,赤脚去大桥下面走走。沧浪之水清兮,使我的眼球显得混浊,使我的影子显得混浊。我不想学后现代诗人伊沙,面对黄河撒一泡尿:“一泡尿的工夫,黄河就已远去……”

    把它搅浑了又有什么意思?还嫌它不够浑吗?我宁愿相信李白的话是真的:“黄河之水天上来……”贵德是天堂的出口,黄河正回到人间,成为天堂的下水道。它很快就要变成朦胧诗。它还将接受各种赞美与污蔑,泥石流一样流进地狱。

    从贵德往中下游走,可以跟踪调查:一位下凡的仙女怎样变成妓女的。至少在贵德,我作证:她还是处女,她还保持着唐诗里的贞操。

 

     在黄河源头,想请李白来喝青稞酒。这种牌子是他没有尝过的。纯粹靠想像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仅凭这句诗,就该敬他一大杯。

    黄河是青稞喂大的,青稞酒是黄河水酿制的。李白的遗憾是没喝过青稞酒,青稞酒的遗憾是尚未遇见一位伟大的诗人。

    如果李白不来,这项任务只能交给我了!虽然我知道,除了李白,青稞酒不见得还能看得起谁。

    想请李白来青海,往返的机票我出了。能来吗?高原缺氧,并不缺酒。当他跟我碰杯,黄河之水,趁机流进他的衣袖。

 

    羊皮筏子属于黄河的,不属于长江。羊皮筏子属于北方的,不属于南方。羊皮筏子属于流浪汉,不属于定居者。流浪汉出走与归还,离不开羊皮筏子。否则他会被滔天巨浪拦住,要么去不了异乡,要么回不了故乡。

    正好我也属羊,想像自己是一头会泅水的羊,在黄河里东张西望。河水还是泪水?溅湿新换上的羊毛衫。母亲老家是西北,父亲籍贯是江南。估计借助某一只羊皮筏子,他们相会了,然后才可能有了我……黄河是他们的证婚人也是我的教父(银河里,是否也该添置几只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吃草,只吃几口浪花。羊皮筏子不念经,只会算账(六十块钱渡一人)。我坐在河中央的羊皮筏子上,不知该向哪边靠岸。想家时很饿,想念远方时很渴……羊皮筏子,你能帮我拿个主意吗?

 

   黄河,一看见你,有人就想哭。

   哭自己的祖先,被席卷而去,消失在看不见的下游。哭自己也将同样消失,连一朵浪花都不如。哭还会有别人,替身一样出现,站在我空缺的位置,继续哭……

   哭天,哭地,哭树木。黄河有多长,人类的泪腺就有多长。铁路大桥、防洪堤坝、摆渡的舢舨,都是暂时的,必将随同混浊的泪水一起消失。三千年,可以短得象一分钟。

   在黄河面前,人没啥了不起的。哭着哭着,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只会流泪的动物。

   即使这样,也构成黄河小小的支流。

 

   想在黄河里洗洗手,洗去一些书卷气,染上一些土腥味。

   想用黄河水洗洗脸,面孔或表情,多多少少会发生一些变化。心跳也加快。洗洗眼睛,既看见了前世,又看见了来生。洗洗手帕,在风中晾干,为下一次流泪而预备的……

   索性跳进黄河洗个澡吧,屏住呼吸,或者尝试着用鳃呼吸(写诗的稿纸是我过滤情感的鳃)。越洗越干净,或越洗越沧桑。把衣服留在岸上,把影子和往事留在岸上,洗着洗着,我逐渐变成了另一个人。

 

   黄河两岸,有着一模一样的树木,一模一样的村落,一模一样的人。

   一模一样的人,种着一模一样的庄稼,又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看不出谁是谁的倒影,都显得无比真实。也许这一切原本就是一个整体,只不过被黄河均匀地分开了。看不出谁更多一些或少一些,彼此成为使对方获得满足的另一半。

   我还是察觉了黄河两岸细微的区别。在陕西旅行,隔着一条黄河,对面就是山西。两个省都有头扎白羊肚毛巾的习俗。只不过陕西农民习惯将白毛巾在额头上打一个英雄结,而山西(乃至更远的河北)的农民,则是用毛巾包住头发、在脑后系一个结。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别,使我辨认出自己面对着的是哪个省。

   我也买了一条白羊肚毛巾。一时还没设想好,该用哪种办法系。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吧:做陕西的儿子呢,还是做山西的女婿?既然两个地方都这么热情地挽留我。

 

   早就听说陕北某县,有一个渡口好像叫风陵渡,抗战期间红军就从这里渡过黄河,去对岸的山西打鬼子。我徒步跟着黄河走了很久,却连风陵渡的遗址都没找到。因为下雨,没遇见一个可以问路的人。

   渡口在哪里?渡船在哪里?划船的人在哪里?搭船的人,又在哪里?对岸的村庄在哪里,墓地又在哪里?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在哪里?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找到自己迷路的影子,被河水冲得歪歪倒倒的。

   我站在河的这一边,找失传的古渡口。对岸,说不定有一个被雨淋湿的幽灵,也在低头找啊找。他找的是回家的路。

   黄河的这一段,所有人工的建筑都拆除了,只有流水,只有流水……

 

   黄河流域,有着数不清的古战场。逐鹿问鼎的战争,大抵从炎黄的时代就开始了,夏、商、周,春秋、战国,愈演愈烈。到了秦汉以后,更是闹得不可开交。不信你去翻翻二十四史,中国古代的政治斗争和军事斗争,相当一部分以黄河流域为大舞台。黄河流域,产生了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古都,乃至古战场。当然,也产生了数量惊人的古圣贤、古英雄。自先秦至北宋,共有41个朝代建都于黄河流域,而长江流域,只有12个朝代,大多为躲避战乱南迁的,或者是一些短命的小王朝。

   长江构成中华民族的南方血统,黄河则构成北方血统。各占半壁江山。人们常说南方出文人、北方出帝王。黄河流域是孕育帝王将相的一块绝佳土壤。林语堂认为在历史中北方人基本上作为征服者:“所有以武力夺取了政权而建立自己朝代的盗匪中,没有一个是江南人。吃大米的南方人不能登上龙位,只有吃面条的北方人才可以,这是一贯的传统。事实上,除了唐与后周两代创业帝王来自甘肃东北,于是颇有土耳其血统之嫌以外,所有伟大王朝的创业者都来自一个相当狭窄的山区,即陇海铁路周围,包括河南东部、河北南部、山东西部,以及安徽北部。如果我们以陇海铁路的某一个点为中心画一个方圆若干里的圆圈,并不是没有可能,圈内就是那些帝王的出生地。”

   陇海铁路,需要跨越黄河,黄河上也就搭建起著名的铁路大桥。黄河,周而复始地梦见金戈铁马之后,终于梦见了现代化的火车。火车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宣告封建时代的结束。直到今天,面对锈迹斑驳的黄河铁路大桥,我仿佛目睹中国的一部断代史。大桥连接黄河两岸,而历史恰恰在这里发生一次意义深远的断裂……

   黄河,在桥下流,在铁轨与枕木之下流,在车轮滚滚中流——乘火车经过黄河,我依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看呀看,就当作对这条著名的河流行一个注目礼。简直比面对任何一座纪念碑更为虔敬。流水,是不灭的碑文!

 

   远古时期,所谓的“河”特指黄河。它是一条横穿《诗经》的河流,被描写的次数最多:《诗经》写到“河”(即黄河)的诗有15首,“河”出现27次。其次是发源于山西的淇河:写到“淇”的诗有6首,“淇”出现18次。而古淇水原为黄河支流,属于黄河水系。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掀开《诗经》的第一页,水鸟与荇菜簇拥的古黄河就出现了。眉目传情的窈窕淑女和好逑君子,如今你们在哪里?由于《诗经》中的第一首就是爱情诗,为男女主人公提供幽会地点的黄河,在我心目中是一条爱河,《诗经》也相当于一部“爱经”。黄河,为二千六百年前的那对情侣(简直比牛郎织女还要古老)作证。除了《关睢》,还有一首《蒹葭》,也表达了河边的思念。今天的小情人们,永远生活在那条诗化的河流下游,只认识芦苇,却不知在水一方、白露为霜的蒹葭的何物。《诗经》时代的爱情快变成神话了,或者说快变成童话了——那毕竟是人类童年阶段的爱情,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初恋。我固执地认定:古典的蒹葭,是黄河边最浪漫最美丽的水生植物。我要溯流而上,去黄河的源头找蒹葭,找那青涩而又纯洁的——初恋之前的初恋……

   如果剔除了黄河或黄河流域的风土人情,《诗经》是否可能继续存在?至少,会变得苍白。

 

   《诗三百》据说是孔子编选的,他为什么把《关睢》安排在第一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在我想像中,使孔子感叹时光流逝的那条河,应该是黄河。也只有黄河,能承担起如此原始而又厚重的哲学命题。

   孔子是属于黄河的,正如屈原属于长江。屈原是悲观主义者,最终怀沙沉江;孔子则积极而务实,他带领一班穷学生周游列国,遍叩诸侯的豪门,基本上都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奔走。黄河赋予他奔流不息的理想,黄土铸就他忍辱负重的品格。

   黄河与长江,分别构成孔子与屈子的事业线、生命线。孔子编《诗经》,屈原赋《离骚》,也就成为黄河流域的华夏文化与长江流域的荆楚文化的早期代表——即所谓“各领风骚”。《诗经》里的风雅颂,尤其是十五国风,如同神的呼吸,吹拂着黄河两岸的农事、渔猎、畜牧、祭祀、情欲、婚嫁、生殖、兵役……几乎无一遗漏。这是一股农历里的风,温柔敦厚,而又思无邪。

   到了唐代,长江推举出四川人李白,黄河也培育出河南人杜甫——杜甫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黄河流域,深受孔孟儒家思想熏陶,被尊为一代诗圣。嘿,“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诗句)。

   黄河,圣人一样的河,周身弥漫着传统的影子。甚至可以上溯到尧舜禹的年代。

 

   一个诗人,要么选择长江,要么选择黄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继母。一个诗人,一生中既不曾歌颂长江,又不曾赞美黄河,他就不算是这块土地孕育的诗人。他就是私生子。

   一个诗人,不管喝长江水还是黄河水长大的,他永远眷恋乳汁的滋味。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断奶期。诗歌是最好的童话。一个以婴儿的眼睛打量世界的诗人,终生敏感而纯洁。

   我则更为奢侈:前半生选择了长江,后半生又选择了黄河。我是一个儿子,却同时拥有两个母亲。

 

   《诗经》里的黄河,比汉乐府里的黄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爱,流的是情。

   汉乐府里的黄河,比唐诗里的黄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画,流的是琴。

   唐诗里的黄河,比宋词里的黄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火,流的是冰。

   宋词里的黄河,比元曲里的黄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金,流的是银。

   元曲里的黄河,比明清小说里的黄河要激烈一些,流的是男中音,流的是女高音……

   绕了那么远的路,终于流到我脚下。沧浪之水兮,抑或浊兮,刚刚打湿我的裤腿与衣襟。

   唉,那些书可以不读了!我想像的黄河,永远比现实的黄河要激烈一些,一会儿流的是梦,一会儿流的是醒,使我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现实的黄河,更像冒名顶姓的替身,惴惴不安地从我眼前匆忙流过,生怕被识破似的。是黄河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自己?

 

   那些姓黄的人,或者自称黄帝后裔的人,有福了。他们与黄河同姓。

   那些黄皮肤的人有福了。他们与黄河相同的肤色。

   那些喝黄河水长大的有福了。他们的血管构成种种支流,回荡隐秘的涛声。

   黄河流域,地图上很小的一块,但可以随同那些有福的人,四处流浪,覆盖全世界……

   黄土、黄河、黄种人,是否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难怪若干年前,一部叫《河殇》的电视片,把内陆气质的中华文明比作黄色文明,把海洋气质的西方文明比作蓝色文明。正如黄河在崇山峻岭间突围,也有入海口,黄色文明与蓝色文明,或迟或早会进行剧烈的碰撞与交流……

 

   黄河鲤鱼在历史上很有名的。传说它们喜欢逆流而上,跃过龙门(位于山西),就摇身变成龙了。难怪孔子要把自己的儿子命名为“鲤”呢。看来圣人也望子成龙。

   现实的黄河太混浊了。似乎鱼也无法生长。鱼纵然有鳃,也会窒息。我沿着河岸走了十公里,没看见任何鱼的影子。黄河里除了水,就是沙子(沙子,莫非是一些渴死的鱼?或者说,鱼已彻底退化成了沙子,期待着河流的重新孕育?)

   我沿着河岸走了十公里,从济南到德州,没看见鱼的影子,却看见一个钓鱼的人。竹篓是空空的,可他仍然手持钓竿坐守着,纯粹作为一种习惯或者仪式?他不是在钓鱼,是在钓鱼的影子!

   耐心的渔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绝望?但我相信你即使绝望了,也不愿意放弃——用独特的方式为黄河守灵。

   不管有没有鱼,只要还有最后一个钓鱼的人(哪怕仅仅作为风景),黄河,就是活的!

   长江流域多鱼虾。黄河流域多牛羊。前者是鱼米之乡,后者则以牛羊肉、小麦乃至高粱玉米之类杂粮为主食。黄河里的水产是否丰富并不重要。譬如我在山西,发现当地人不怎么爱吃鱼,嫌黄河里的鱼有一股浓烈的土腥味;而捧起种种面食则像吃肉一样过瘾。黄土高原贫瘠缺水,只适宜栽种那些耐旱的庄稼。“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幸好牛羊长得很肥壮。

   黄河流域也讲究农耕,但比长江流域多了一些畜牧的气息。这里还混杂着诸多游牧民族的后裔,保留了逐水草而居的自由精神。黄河流域的风俗乃至整个历史,都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相互渗透的混血儿。顺流而下,常见到沿岸的草坡有成群结队的牛羊出没,后面远远地跟着个手拿皮鞭或粪铲的牧人。为打发时光,牧人哼着小曲,像在唱给河流、山川、树木听。怎么瞧怎么像一幅古画。如果让画中人再把衣服换一下(换成磨出毛边的老式羊皮袄什么的),他就彻底变成一个古人了。而作为旁观者的我,仿佛也回到了古代,饮马长城窟……

   顺流而下,我一路打听沿途形形色色的牧歌(它们增强了这条河流的活力,构成额外的浪花与涟漪):青海的花儿,内蒙古的长调,陕北的信天游,山西的《走西口》一类谣曲……越是接近黄河的源头和上游,歌声越是苍凉浑朴。莫非民歌也跟黄河一样,越流越混浊了,逐渐由纯粹的自然进入世俗烟火之中?

   若把黄河流域不同省份的民歌逐一收集起来(西部歌王王洛宾就做过类似的事),本身就是一部编年史般厚重而又有层次感的书!记载黄河的风声、雨声、涛声、桨声,也记载黄河之子情不自禁的感叹与倾诉。民歌,是音乐中最有人情味的。

   虽然《诗经》与汉乐府的时代已过去了,黄河,仍需要新的采诗官,手持木铎,在纵横阡陌间且走且歌……

 

   一条河流,或大或小,可以为一座村庄命名,可以为一个县、一个市、一个省命名。还可以为一个国家命名。从甘肃到陕西,从河南到河北,从山西到山东,诸如此类的一些地方,河流的影子无所不在。饮水思源,它使沿岸的居民多多少少拥有某种虚拟而固执的血缘关系。黄河流域的古老文明,是有代表性的。一条河流,甚至可以为一个民族的性格命名。

   当然,它也可以为一个人命名。提起那位叫冼星海的作曲家,我首先想到黄河,想到风吼马嘶的《黄河大合唱》。他谱写这首曲子,无形中成为黄河的代言人。山河破碎的危急时刻,他于现实的黄河之外,创造出一条听觉中的黄河,铁流滚滚;正如他那个时代的兄弟姐妹,在秦砖汉瓦的万里长城之外,又携手打造一道“血肉筑成的新的长城”(《义勇军进行曲》)。听觉中的黄河,算得上是这个民族最伟大的“护城河”——护卫长城的河。一条史诗般的河哟。流血、流汗、流泪、流火,同时了流着融化的铁水般的旋律,流着钢花四溅的音符(哦,每一个音符都烫手!)

   冼星海的黄河,可比斯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之流凝重得多、悲壮得多。河流的心情通过音乐得以表现,得以渲泄。听觉中的黄河,永远是愤怒的。

 

   李白说“黄河水天上来”,此言不算彻底的夸张。黄河上游海拔高达2000— 4000米,下游海拔却不足100米,回头仰望,确实是滔滔洪流从天而降。黄河入海,会回头望一望吗?这是一次隆重的告别,为之付出了无数的日日夜夜。黄河的起源,大抵是冰山上融化的雪水;李白说的没错。甘肃有个地方叫天水,每听见这地名,我下意识地联想到黄河。

   冬天的黄河,有时会被层冰覆盖,即所谓“欲渡黄河冰塞川”;一把透明的锁,把黄河锁住了。等着吧,春风会来的,那是另一把透明的钥匙。

   黄河解冻,一个病人在苏醒,岸边新滋长出的柳条或其他树叶,是它惺松的睡眼所眨动的睫毛。黄河苏醒,对于守望在岸边的我来说,仍像是梦境,梦境里的梦境……冰块坼裂并且相互碰撞的声音,如同忙乱的手指滑过琴弦,无秩序地发出梦的画外音。冰,是水的骨头。黄河水,也会长出硬骨头。

   一群刚出生不久的鸭子,摇摇摆摆冲下堤坝,去黄河里试水。脚蹼的划动中,故乡一点点远了。但它们还是体会到某种阻力。这是它们第一次看见黄河。黄河,甚至记得这一群家禽的祖先。同样的画面,每年都会上演无数遍。鸭子当然不了解黄河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河里的水,有点儿冷。赶鸭子下河的诗人,才会尾随着,发一些多余的感慨……

 

   山东的黄河和山西的黄河,有什么区别?白天的黄河和夜晚的黄河,有什么区别?早春二月的黄河,和寒冬腊月的黄河,有什么区别?

   即使同样作为守望者,我眼中的黄河,和你眼中的,有什么区别?黄河在变,变得太快了,快到了——每当眨一下眼……

   蜜蜂分辨出两朵花的区别,我发现了黄河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它的永恒,来自于无数的瞬间。我的凝视,不过使某个瞬间变得具体了。

   雨落在黄河上,像是接吻,水与水的接吻。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碰撞时发出接吻的响声。听得我都有点醉了。看来它们都有些渴呀!水会渴,并且知道:怎样解渴。

   雨点溅起的水花,使我看见了黄河嘟起的嘴唇。平常总是藏起来的,只为雨打开,却从不让我亲吻。其实我也渴呀。是否可以趁着雨声,偷偷吻一下?哪怕只是远远地——给黄河送去一个湿漉漉的飞吻。

 

   黄河会拐弯。黄河累了,会打盹;每打一个盹,都会无意识地放慢脚步,或改变路线。它每拐一个弯就等于打了一个盹。曲曲折折的黄河,是一个时常被惊醒的梦。它在赶路。强忍住困倦。直到流进大海,才敢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再也不需要醒来……

   站在黄河流经河南这一段堤岸上的我,仅仅是它打盹时所梦见的。我因为它的梦而变得真实。我因为它的召唤而来到这里!

   黄河是一种意识流。黄河在我的意识里流。在它自己的意识里流。黄河,在无意识地流。这才是它,才是它的真谛:除了流动,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因为流动而存在。可它无动于衷的流动,给寄生于周围的人类造成说不完的故事。尤其当它决口、泛滥,带来恐怖与灾难。历史上黄河屡屡改道,使人类绘制的版图一次次改写。

   我在河南鹤壁一带考察一段古称“白沟”的黄河故道。牧羊的老人告诉我:古黄河曾从这里流过。如今,整个河床裸露出来,杂草丛生。我弯腰拾捡几枚鹅卵石作为纪念:它光滑的表面,留有黄河水冲刷过的痕迹。

   那天晚上,沿着古河道跋涉的我迷路了。或许,当年的黄河跟我一样,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它像患了失忆症一样不知觉地放弃了熟悉的路线。沿岸的村落,成了古黄河的遗民。

 

   一位画家画黄河,从锡皮颜料管里,挤出了太多的黄颜色。甚至不需要调稀一些,就直接涂抹在画布上。

   我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应该多用一些绿颜色,给黄河两岸种上一片片瞬间就能生长的树,和永远不会枯萎的草。难道这不更好吗?

   画家听从我的建议,这么做了。他的画,在背叛现实,却更接近未来:终有一天,覆盖两岸的绿色,不是画出来的……

 

   黄河像母语,从大地上流过,照耀我们的生活,从述说者与倾听者身上同时获得反光。而汉语,是一条流淌在我血管里的黄河,泥沙俱下,无论词汇还是语法,都构成强刺激。

   从黄河归来,我开始关心自己血管的硬化程度,脉搏的次数,血液的流速,乃至血液里的含沙量。

   正如我关心黄河里那些沙子的含金量。

   我不是水利学家,只是个诗人。写诗,等于在血液里淘金。我努力发掘着一个人与黄河的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