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博涵:诗歌内心的向度


诗歌内心的向度

——评《天津诗人2011春之卷》

 

天津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 高博涵

 

《天津诗人》问世了,“难于凑泊”(王彦明语)的天津诗歌浮出水面。被遮蔽的地缘性似有闪光。在近现代史上,天津是学生运动、革命活动所在地,时代、地域养成了诗人痛苦而复杂的诗思。唐祈对穆旦曾有如下评价:“穆旦的气质富有现代知识分子的内向性和重理性思考的特点。”“他的诗的思想和意象中最多心理和社会辩证的感受,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和激越的旋律,迸射出那个时代的精神气氛。”[]展读《天津诗人》作品,穆旦诗歌中“内向性”,“心理和社会辩证的感受”,乃至“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和激越的旋律”依然存在,并以当下纷呈的诗思一脉承袭。

诗歌无法同时代割裂,《天津诗人》亦有抨击现实之作。立意最显的是萧沉的诗。《失题》呈现给读者具象性画面:“请把锤子还给工人,/请把镰刀还给农民。”[]锤子本是工人所有,镰刀本是农民之物,如今物不归其主。诗人将锤子、工人、镰刀、农民等意象简单地勾连一处,看似无奇却形成了高度象征,暗示着诗人对民不聊其生的愤怒。此两句为诗歌起首,并独立成段,更是造成了精悍沉重的冲击力。“请用锤子去砸钉子,/而不是铮铮铁骨;/请用镰刀去割麦子,/而不是夜莺的喉咙。”第二段,诗人对锤子、镰刀的用途做了更细致的分析,锤子、镰刀就是用来砸钉子、割麦子,本不需说明,而“铮铮铁骨”、“夜莺的喉咙”词语的出现,则造成了诗思的逆转,形成了生活常识与实际现实的反讽,诗行行进至此,单纯语词与复杂内心之间的张力达至最高。直到第三段,饱胀的张力才得到宣泄:“请把嗜血之红改为蓝色,/改为辽阔的大海和天空。/请把宣誓的拳头松开吧,/和每一个人——握手!”到达最后一句,彼此的紧张状态已经完全放松而融为一体,整首诗形成了逐步高涨又渐趋和缓的诗思情绪,余音绕梁不绝,而这种外在情绪的伏动又暗合着诗人内心情绪的波动。《失题》初读是指向现实之作,细读之则发觉暗含其中的内心向度,该诗之所以如此震颤心灵,并不仅是辞藻、题材之功,更是诗歌叙述与内在情绪契合的结果。

李伟的《又是煤矿》同样是抨击现实之作,其中一段耐人寻味:“天黑下来/黑下来/黑下//笼罩着大地//仿佛/真正的煤”。这是典型的诗歌语言,诗人利用诗歌分行的特性将“天黑下来”逐步展开,词语的逐渐短促形成了读感的逐渐迟缓,使人觉得天色正在黑云压城般暗淡而下,最后吞噬光明,笼罩大地。这当然是暗喻或对照的写法,以天色之黑渲染心境的绝望,而煤矿的颜色又可与黑色相联,使人深切感受到矿难的无情。这种暗夜压城的痛苦感受是来自内心的,逐渐暗淡的天色折射着内心,在简单的辞藻背后,诗人暗藏下汹涌悲愤的内心向度。金汝平的《猪八戒》则是在荒诞的诗句背后传达了诗人深深的无奈。“春光灿烂猪八戒 秋雨连绵猪八戒/福喜高照猪八戒/喜气洋洋猪八戒/猪八戒哭 猪八戒笑 猪八戒/摇着芭蕉扇在沙漠/呐喊/彷徨/跳舞/假唱/翻在白骨精的肚皮上四肢朝天”诗歌的荒诞感体现于长短句的无章变化,读之有光怪陆离之感。然而笔锋一转:“我们气喘吁吁 我们泪花闪闪/啪的一声关掉电视”,诗人陡然收住了此等怪诞,电视一关,读者翘首期待的后续截然终断,诗歌无法形成回路。这正如生活,在大通的光怪陆离之后忽然倒戈,一切假象付之东流,生活的情绪被截然切断,人们面对怪异的世界,也只有路边嗟叹的份儿。在这首诗里,诗人内心的诗思是与外在辞藻的铺排相生相应的。

诗歌体裁对于艺术的要求本是相当高,抨击现实之作因情绪的激越易带有呼号的性质,稍不留意,便流于标语。《天津诗人》中,直面社会现实的作品并不多,但现存之作都具有较强的艺术特性。这归因于诗歌内心的向度,诗句由内在诗思缘起,推及外在意象、辞藻,便富于力量与艺术价值。

《天津诗人》多见以现代主义手法虚写现实、实写内心之作。诗人通过亦真亦幻的场景切换表达心灵的思绪。林雪的《车过石河》正是这样的作品,看似写实的诗歌被诗人以四组场景切换为切肤的心灵体验。诗人由眼前的大海切换到五岁的大海,再由五岁的大海切换到妹妹的大海,两组回忆的场景过后,诗人重回现实,这时的大海已成为人生的象征:“多少年过去……人生已成一副蓝玻璃镜片/我心虚的只看那广阔宁静的事物/而生活也变成一小块肥皂/包在骗人的糖纸里。多少人身背芒刺/喉噎鲠骨,仍执着歌颂”,在广阔的大海面前,诗人内心的思路一路汹涌,童年场景、现实场景与内心场景层层叠加,彼此影印,最终指向彷徨伤痛的心灵感触。伊蕾站在巴黎协和广场,以《鸽子五部曲》抒写内心的自由,情感的通透度与广场的阔达度步调一致:“天空是你的大地/大地是你的天空/劫持了自由的鸽子/你本身就是自由”。鸽子的行迹是与人类反叛的,而人类唯有反叛了循规蹈矩的俗世,才有可能获得心灵的自由,诗人描刻鸽子之时,心灵已随视线翱翔蓝天。五段诗歌理路相当,彼此照应,形成了难以抗拒的自由之力。

有的诗作则以高度象征的手法传递着内心的思绪。安静的《岁月红帆布》将“岁月”这一虚空概念融化进触手可及的“红帆布”意象,客观对应物“红帆布”给人温热、粗粝的承重之感,这恰吻合了岁月磨蚀后人类的心灵体悟。“岁月呈现出红帆布的形态/她在红帆布内外穿梭/刚刚度过的黄昏时分,被晒得温热/一阵风,钻进红帆布/变成回忆,而她,刚刚睡熟”,流连岁月的女子穿梭红帆布之间,这是一幅彼此亲近的暖色调画卷,“她”感知着红帆布的色泽,红帆布的温度,“她”就要与红帆布融为一体。回忆与“她”彼此并不惊扰,任凭岁月流逝,只等暮年时分刹那的叹息,红帆布早已印证了青春与热情。海小木《很远的时候》,文字叙述舒缓平淡,诚如题目所指,“黄昏的云霞/慢慢隐去/女人的衣衫/远山的蔓草/托起丰满的胸脯/平滑的小腹/默默地走向山谷/承受历史的重复”,黄昏之景与心灵幻想糅合一处,自然承接,在平静的叙述格调中凸显刹那的心灵感悟,诗人到底在表达什么,是黄昏吗,是女人吗,“很远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这些诗人都未有说明,只以片刻的感悟唤醒读者沉睡的心绪,留待细细品味。安的诗歌简洁而干净,在极短的诗行里令人回味无穷,如《夜晚的星星》:“天空上的人睡了/想必他们穷苦的很/一闪一闪的光/从房子的缝隙漏出来/又蓝/又冷”,以星星闪光的蓝与冷,想到穷苦,想到房屋的破败,这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写景之作,而是以星空折射人世,“星星”这一意象也就有了高度象征的况味。诗人有着敏感的心灵体悟,“睡了”、“一闪一闪”、“光”、“缝隙”、“漏”、“蓝”、“冷”等词语本身并不奇特,但将它们组接一处,却形成了独特的观感与心灵向度,读之让人猝然叹息。

能对瞬息万物进行刹那的捕捉,并以诗歌语言独到地呈现,这确是此类诗人让人惊叹之所在。无论是虚实相间亦或是高度象征,诗人们都以他们手中之笔彰显出心灵之感。在这一类诗作中,诗人内心的向度体现得尤为明显。

针对当下的诗歌写作,罗振亚曾言:“仔细翻阅着半年来的诗歌刊物,一个在心头缠绕很久的印象逐渐清晰:原来新世纪诗歌本质上的升温,一方面是由于诗人们选择‘及物’路线,重建了诗与现实的良性关系;一方面则是因为在艺术可能性的寻找中,大量文本朴素、自然的姿态,再度唤回了读者的认同与信任。”[]诗歌回归生活、回归身边的人与物乃是诗歌重新激发活力的必经途径。当下时代是各方面飞速发展的时代,完全套用旧诗意象、思路恐难以全面表现当下人的情感,贴近生活之作更能给人以亲近、地域之感。《天津诗人》不乏此类作品。读王彦明《十六之夜,闻兄长诞下一女》,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天津的天气渐寒/我穿着厚毛衣/穿过广场/身边没有一个人。”在一个寒夜,孤零的诗人穿越城市空荡的广场,诗歌情绪是空冷寂寞的,“饮酒过量的我/伤了肝,不再动气/一心戒了欲望/做个简单的匠人”,在这样的生活背景下,诗人不再追求波荡传奇的人生,渴望成为一个简单的人,享受人世的烟火温暖。恰在此刻,穿过楼道的诗人收到兄长报喜的短信:“昨晚得女,母婴平安!”诗歌情绪在简短的话语中迅速升温,达到了高潮,然而这一高潮并非戏剧化的,而是生活中最真实贴切的高潮。最后两段,诗人自然收拢,联想到沉寂的夜晚,出生和成长,宣泄了诗歌高潮的张力。整首诗歌平淡却真实,毫无做作的成分,可使每一个拥有生活感触的读者心灵暗合,诗人内心的向度内敛于简单的诗句中,这也即是这样的诗作成功所在。

罗广才《这一周》中有这样的诗句:“房间里的我更像一个路人/自由更像饮水机里的水/只剩下半桶,只剩下疑虑”,当下生活中的人们忙碌奔波,停留甚少,很少有地方能给人以安全感,即便身处安逸的房间,“我”也似乎还是一个路人,还是机械性地重复奔波。饮水机是当下生活中极为常见的生活用品,诗人将这一司空见惯的事物上升为意象,并以它比喻自由,只剩一半的水就像人们常有的担忧疑惧的存在状态,毫无依附感与支撑点,只能晃荡着,等待蓄满,或干枯,内心的向度被寄予在常见的饮水机意象。图雅《我在干什么,或关于被忽略的“缺席”》一诗令人瞩目。整首诗只有一段,所有的语言拆分开来都是极为朴素的生活用语,乍看毫无诗意可言,读罢全诗却形成了极强的诗意。诗歌前半段叙事性的语句实际是最后点睛之笔的铺垫:“一眼没看孩子的我,也/一眼没看外面/孩子就在我的后面/外面就在我的前面”,孩子,我,外面,形成了三位一体的对照关系,联系诗歌题目,全诗时空相对、存在与缺席的关系便昭然而出,诗意从平淡无奇的日常叙述迸裂而出,诗人也就不再是一个絮叨家常的普通人,而是在无奇生活中独具慧眼之人了。能够以平淡写传奇,这乃是诗人功力之显现。

《天津诗人》也不乏以荒诞之言对现实生活进行反讽的作品。朵渔《下半身赋》有云:“其实阴茎就是一个态度,如果不掏出来/耍几下,它就是废物一截。单以器官论,/此物最相思。”实际上诗人正是以此态度抗争着所谓教育、所谓经纶、所谓政治。“自毛以来,搞政治的人都喜欢狂草/写得最好的两个字无非是‘同意’/我偏偏就是不同意,并且还要用下半身/来狂操。”以荒诞应对荒诞,所得的却是格外严肃的人生态度,透过荒诞文本,诗人内心的向度则是格外深入的。本少爷的诗歌也同样具备这样的特质,《与一条狗对饮》:“各拿各的杯/各喝各自的杯中酒/我喝一杯/它也喝一杯/我看它一眼/它也看我一眼/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仿佛都能理解了对方”,尤当最后一句出现的时候,诗人内心对人世的出离愤怒便昭然若揭:“畜生都懂心意/人生何必百年。”与狗对饮,看似荒诞,实则暗含着诗人内心的忧虑与无奈之感。

《天津诗人》绝非浮于表面的文字之作,许多作品暗含着深刻的内心向度,这印证着天津诗人内心思绪的复杂性与承担性。《天津诗人•2011春之卷》涵盖面广,涉及诗人众多,诗歌手法、关注点诸异。本文仅以“内心的向度”为切入点对其中的诗歌进行局部的分析。诚如王彦明所说:“做这样一本杂志,目的很简单:展示多层面的天津诗人,形成天津诗歌写作优异的大环境,让天津诗歌被遮蔽部分尽可能地呈现出来。”[]相信随着《天津诗人》的发展,天津诗歌的多异性以及地缘性特征将进一步得以彰显。

 



[] 唐祈:《现代杰出的诗人穆旦——纪念诗人逝世十周年》,收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5页。

[] 本文所有的诗歌引文都原引自《天津诗人•春之卷》,远方出版社,201012月。

[] 罗振亚:《自然与朴素的力量》,《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5期。

[] 王彦明:《天津诗人•创刊词》,远方出版社,2010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