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连宁:怀念毛泽东:好了疮疤忘了疼
问一问从毛泽东时代过来的人:“尽管不满现状,但是否愿意回到过去?”我想,我有十拿九稳的把握,记忆健全的老人,回答都会是一个字:“不!”
为什么?为什么过来人不愿重温毛泽东时代的生活?太穷?太苦?太惶恐?挨整?不自由?答案可能很多。但我想来想去,正确答案可能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时代,对基本人权的剥夺太多。
你可能马上会反驳我:“胡说!不是说那个年代比现在公平多了吗?不是说那个年代人民群众当家作主,吃穿住行有保障,而干部清廉没特权吗?怎么成了剥夺基本人权太多了?”
我对你的答复是:撇开扭曲的历史宣教不说,好了疮疤忘了疼的健忘症,其实有着生物学、心理学基础。就是说:人体感官会选择性地篡改记忆,通过缩减以致丢弃痛苦经历,留存以致放大安慰经历,把原本创巨痛深的身心亲历,化作一场值得珍惜的温馨旧梦。
老革命的南征北战史,下乡知青的青春无悔史等等,都是打哪儿来的,就打这么来的——明明是充满了恐怖、劳役、饥饿、禁锢与不安的亲身经历,却被不满权力腐败、市场不公与贫富悬殊的现实否定给篡改了、美化了——就这样,毛泽东时代成了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大家各得其所、皆大欢喜,百姓安居乐业、普天同庆的旧梦。
于是,奥威尔在《1984》里揭示的“双重思想”,铸就了众多过来人的健忘症。什么叫“双重思想”?就是相信黑即是白的思维能力,也就是能“同时拥有并接受相互矛盾的两种信念的思维能力。”记忆的假象遮蔽了历史的真相,好了疮疤忘了疼,创造出借怀念毛泽东争夺既得利益的虚假的宏大历史叙事。
还是让史实说话吧。马斯洛的有著名的人类需求五层次之说,从低到高的排序是:生理需求的层次;安全需求的层次;爱与社交需求的层次;个人尊重的层次;个人实现的层次。比照这五个层次来看,毛泽东时代,是个几乎剥夺从高到低各个层次需求的时代。
最高层次的个人实现,能做到吗?做不到.你是驯服工具,是螺丝钉,是铺路石,是一块组织上想往哪搬就往哪搬的砖,谈何个人实现?彭德怀,刘少奇,周恩来,林彪都不安全,都不能善终,普通人,遑论个人实现?
次高层次的个人尊重,能做到吗?做不到.那是个冠名权(帽子)和肢体语言(棍子)满天飞的时代,“落水狗”“小爬虫”不是最难听的,挂破鞋,抽耳光也不是最难受的。那些把名誉看的比生命重要的高洁志士,只能自杀。据披露,运动来袭时毛泽东会预见到一批人自杀。他曾不止一次对拜见者说:“这次,大概又得有几千人自杀了吧?”
下来的层次,爱与社交的需求更做不到了:爱心只能上缴给党和领袖,防范、戒备与仇视才是日常功课。那种天天排队、集训、办班、开会、交心的社交,你更受不了。人际之间相互监督,一句话说错,有人告密,就会大难临头.那年头,能安心独处或当逍遥派,会被人羡慕。
起码的层次:安全的需要,注定做不到。相信自己在家烧日记、烧书、砸“四旧”的事,大家都干过。“被揪出来了”,是亲友间最担心的事_____开会时,会突然高叫“把某某某揪上台来”,没准,就是该你倒霉了——要整谁,用当时的话说,都是“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的。至于上班、上课时,被叫去问个话,训个话,只算个毛毛雨吧。
最低层次的,生理的需求,那时也无法满足。我知道,饥饿感会让我啃铅笔,会患12指肠球部溃疡。营养不良,会使母亲肝损伤,64岁就殁于肝硬化。我知道,从小的玩伴,都是鼻涕趟过河(流进嘴里,穿不暖,冻的),身上长虱子、长癣的(没有洗澡条件)。我知道,犯什么错误,都不要犯“作风问题”。革委会保卫部的判刑布告上,都有一大串“通奸犯”。而红卫兵的暴行,就和性压抑有关。
古人也有类似人生欲求层次的论述。认为人有六欲,分别为食欲,性欲,长寿,安逸,愉悦和尊荣.“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吕氏春秋.贵生>).全生,就是六欲都能满足,亏生,就是只能部分满足.而迫生还不如死.所谓迫生,就是六欲皆不能满足,“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辱是也。``````故曰迫生不若死.”这里服,指服劳役,辱,指受侮辱。
古人认为,正当欲求全不能满足,还要服劳役和受侮辱,就是生不如死。读这些典籍,不由我不联想当年。我想按字面意义,把“迫生”理解成被强制过某种生活——或按领袖意愿(如胡乔木、胡绳说,挫败,是毛泽东为了人民而探索、实验的失误;而史实则是,毛泽东似乎始终知道,人民并不喜欢那些“探索与试验”),或按主政者的设计蓝图。我认为,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强迫人民过其本性本不愿过的生活,大约就能叫“迫生”。
当然了,“迫生”的特例,什么年代都有,而我们不得不悲悯的是,那个年代大众化的常态:一想到众多终年辛劳,却被高征购掠走粮食而“闲时吃稀”(毛泽东语)的社员,一想到几十万没受过军训,便长眠在朝鲜的战士,一想到众多海外归来却报国无门,被罚苦役的知识人才,一想到众多长年分居两地(避孕药叫做“探亲一号”)的职工,一想到众多父母因忙得无暇顾家,而酿下的孩子悲剧,一想到众多在“与天斗,与地斗”的蛮干事故中死伤的人,一想到8亿人,只有8部戏,一想到众多在百般挫辱下自杀、致残或精神失常的人;总之,一想到亿万普通人的时代命运,我就不免黯然神伤。
林语堂说,人生好比赴宴,能吃饱喝足才死而无憾。而当年,未能体验人生乐趣就早早夭折的人何其多?虽幸存下来,但心灵伤残或至今“灵魂出窍”的人何其多?
反省使我们发现,全民族一度”返祖”,复辟了原始状态,被唤起了人性中的野蛮。不止是法律废弛得差不多了,也不止是下层造反打翻上层的“权力财产再分配”;不只是武斗取代了文斗,流血取代了口诛笔伐,也不止是“要么座上客,要么阶下囚”的你死我活;不止是扯个旗成立个“兵团”,就有夺权和被夺权的便捷,也不止是领袖们“红得发紫又紫的发黑”的“走马灯”;不止是这些荒诞剧,空耗了相对过量人口历来稀缺的资源,也不只是其虚掷了几代人的学业、事业和人生价值。我所说复辟了原始状态,是指不但要消灭分工和商品交易,而且,在学大庆、学大寨、学解放军过程中,极大地简化社会结构为“班排连营”,最后,简化为一个大王率领8亿子弟兵。
这种返祖,是对社会几千年越发育越复杂的否定,实在是对人类进化史的亵渎!我所说唤起了人性中的野蛮,是指唤起了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好不容易渐行渐远的同类相残、弱肉强食的暴力主义游戏规则,是指唤起了社会在发育过程中,好不容易摒弃得越来越少的丛林法则,山大王法则,山寨“土围子”法则,人身依附法则等低等生存法则——这种对原始生存法则的复归,也亵渎了人类文明,令有5000年文明史的中国人蒙羞!
还有,“返祖”还指在暴力、谎言、告密、计谋大行其道时,对人类道德的亵渎。什么“红色恐怖万岁”呀,“革命就是暴动”呀,“斗则进不斗则退”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呀,“你不打他就不倒”呀,“警惕冻僵的毒蛇”呀,“痛打落水狗”呀,“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呀,“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呀等等,其精神残毒,至今留在我们这个民族体内,有一点气候就能萌芽。听今天愤青的语言暴力,就不难闻到狼奶的气息。
经过反复地“一斗二批三改”,全民族真的回到了类似部落酋长或氏族长老的“家族式国家”治下——毛泽东是全国唯一“洞察和掌握历史规律”的先知先觉的天才,“几百年几千年才出一个”,已由“灯塔”“领路人”“北斗星”上升为“红太阳”“大救星”。
毛泽东是全国最高的、唯一的政治权威(林彪和周恩来自称是他的好学生),他的话叫做“最高指示”,“一句顶一万句”,全国人民要“牢记在心坎上,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毛泽东是全国最高的、唯一的学术权威,哲学,政治,伦理,历史,经济,文化,宗教乃至文学,艺术(诗词书法)各个领域,领袖说话一锤定音,无人敢质疑;郭沫若为他注释诗词,钱钟书为他翻译著作,所有专家,都得按他的“立场,观点,方法”做学问。
毛泽东是全国唯一最富有的人,“郭鲁茅巴”等所有人的稿费(版税)都停发了,领袖是全国唯一拿巨额稿费(版税)至数百万元的人,唯一拥有最多别墅的人,唯一拥有最多警卫、服务员的人。还是全国唯一有旅行自由的人,唯一有言论自由的人和唯一有私生活自由的人。
一个“哲人王”就这样产生了。这种一人治天下的原始状态,不要说在现代社会无法想象,就是在明清以前的“温和专制”年代,也无法做到。但是,借助革命运动,却在20世纪中叶被毛泽东“以革命的名义”做到了,真的是震动世界,永载史册。
我下乡时(1969年)与学长合作,在大队部前神龛似的影壁上,画过著名的《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就是潇洒地臂搭大衣的巨人脚下,是云海中影影绰绰的全国山河一片旗海的那幅。费正清认为,传统中国山水画的特点,是人物渺小到微不足道。而革命运动,把传统改造为巨人耸立,全国人民还是渺小到只见旗不见人。这的确是“一个人站起来了,8亿人却围绕脚下”的一个形象写照。
这种纵向的中国历代无法做到,横向的世界各国无法想象的“史无前例”,当然,是由于一场绵延半个世纪的革命造就的、革命逐步造就了一些古代和国外都不具有的历史条件。比如,宣传“共产主义人间天堂”所产生的心灵统摄,和宣传使命神圣所产生的类宗教的奉献牺牲情结;比如,“一头散发不好抓,编起辫子就好抓了”(毛语)的多重严密组织,与全民军事化动员;比如,“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决定一切” 的“敌、我、友”身份划分,与“思想政治工作第一”的褒奖、惩戒驱动;等等。
其中,从不间断的恐怖主义震慑手段,尤其有效,运动的从不间断,就是明证。那时,像纳粹强迫犹太人佩戴大卫星,犹太人住宅、商店贴上标签一样,给人戴上政治标签,是分裂社会、煽动仇恨的必要手段。我戴过红袖章,老爸戴过白袖章——所有人都在政治标签下,扭曲了本性。
今天看来,上述的“史无前例”,中国历代的确做不到。做不到,是因为历代都没有当时从国外引进的那些革命理论,革命组织和革命手段,包括传播工具。而世界各国也做不到,又是因为,他们没有中国革命所背靠的传统皇权主义,奴才主义,“家族式国家”,(韦伯语)“上智下愚”等等文化土壤。看来,这场革命,无疑是引进事物,在“中国特色”改造下异化、变形的又一个标本。
我早就不相信,中国有过什么成功的民主主义革命了。因为,如果真的有过那种革命,就不可能发生这么长时间、这么严重的专政文化变相复辟,就不可能有8亿人认真重演领袖崇拜大戏。这就是说,曾有过的那些革命,都未能铲除中国社会的专制主义文化传统(李慎之语)。而今天的变革,不但要补市场经济的课,更要补民主政治的课。这一点,相信多数人也能认同。
还有,红色中国在领袖旗帜下的一度崛起,是背离与对抗世界主流文明价值体系的。革命在国内,酿出了人道主义灾难,在国际上输出革命,输出对于反帝、反修、反政府的策动与支持,汇入全球甚嚣一时的极权主义、恐怖主义、暴力主义、民族复仇主义的浪潮。所干的事,往往是反自由、反民主,反文明,反历史和反人道的。
历史不可预设,却不妨可以假设。假设没有发生这些连串革命,假设革命没有造成这些连串恶果。那么,今天我们会是什么局面?起码,改革开放不会迟迟才有,加入世界市场体系会早若干年,民富国强的蓝图,也会早早展开。随着时间推移,这一点,看得越来越清晰了。之所以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是为了避开仅仅追索毛泽东个人责任的狭隘,把问题摆到需要全民反省与清理的平台上来。
毛泽东去世后,高层两败俱伤没赢家的权争规则被放弃了。当年,毛泽东与彭德怀、刘少奇、林彪、周恩来的斗争,赢了权力输了道义。尽管他说“与人斗,其乐无穷”,但我相信,那种游戏规则,对谁都是无奈:你不整人,人会整你——高层不得不玩“争夺唯一那把餐椅”的游戏。
毛泽东深谙“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文化,那些被诬“反党”的人,恨不得把心挖出来,证明自己愚忠。我父亲平反后,首先把补发的工资交了党费。其实,“反党”成了罪名,本身就荒唐——不准批评,还叫现代政党吗?文明政治的规则应当是:“我们拥护可以反对的东西,而我们反对只能拥护的东西”(朱学勤语)。
无疑,毛泽东属于大智大勇的杰出人物。但正如阿克顿勋爵所言:绝对的权力会“败坏良知,麻木心灵,使人失去对环境的理解力”。譬如,他晚年,执着于消灭“资产阶级法权”,说“8级工资制,商品交换”都该限制,显然,这是自说自话。不要说彭德怀、刘少奇比他务实,就说林彪、陈伯达被否定的九大报告,也是讲要以经济建设为主。而邓小平的治国理念,比他务实。
问题不在于个人智愚高下,问题在于,当时那个权力运作机制,太过原始简单,无法吸纳不同政见,更无法调节权力冲突。一个过于集权的制度,使得毛泽东越走越远,最终误了国家,累及自身。邓小平对制度不好,好人也会变坏有见解,提出过《改革党和国家的领导制度》,可惜未能做到,留给了后人。
尽管革命造成了不可原谅的生命虚掷、资源虚掷与历史机遇的虚掷,我们仍能理解托尔斯泰的话:“政府的主要罪过不在于摧毁生命,而在于毁灭了爱”。革命,自始至终建立在对仇恨的煽动上。这种对人性中最野蛮、最黑暗、最愚蠢基因的唤起,不但表现在“高层成员的道德水准普遍低于普通人”,(单少杰语)也表现在民众整体道德品行的跌落。
正如我在《人没有权利只受表扬,不受批评》一文里所说:“那是一个全民愚钝到蛮傻,暴虐到血腥,虚妄到乖佞的时代,绝对会稳稳赢得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基尼斯世界之最——对这一点,我颇有把握,敢跟任何人打赌。那年代,人性之恶被从魔瓶里释放出来。每个人身边,都充斥着揭发,告密,伪证,变节和背叛。反戈一击,成了值得欢呼的行为!宣布离婚或脱离父女关系,会带给人快感!每个人身边,也充斥着凌辱,刑求,冤狱和自杀。人们在伤天害理的兽行面前,丧失了警觉、羞耻和罪恶感。人性,在为自保而不惜相残的原始野蛮中,堕落得一败涂地。”
又如我在《打扫虚妄与欺骗》中写到的:“奥威尔《1984》里的真理部,确定党的三大纲领是: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愚昧就是力量,想必中国人不会陌生与讶异。回忆革命时代,把人从财产到精神都剥夺干净,叫做“得解放”,叫做“谋幸福”。回到常识,这些荒诞,无异于以毁灭求保全,用赤贫求富足,把禁锢当自由。如果加上一连串熟识的话语,我们不难重温一遍这些荒诞:解放就是先打倒“群专”,再平反。关押就是保护,奋斗就得死人。牺牲就是崇高,献身就是忠诚。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越穷越革命。贫穷就是幸福,吃苦就是快乐。革命就是暴动,有权就有一切。私心就是罪孽,谈情说爱是堕落。仇恨就是正义,身边总有敌人,等等。”
更惨痛的是,革命运动似乎深谙中国人自私、冷酷、嫉妒、相互猜忌与懦弱的民族劣根性,借力打力地四两拨千斤,调动出人性中最阴暗、最蒙昧、最野蛮的潜伏基因。当年那些燃烧并抛洒了几代青年热血的宏大革命叙事,今天看来,不过是煽动得下层民众妒火中烧,从偏见与嫉妒出发,用“打颠倒即公道”的办法,纠正尊卑、贵贱、贫富不均的社会弊端。
所以,革命不过是“傅立叶变态心理综合症”。每次,想到自己曾无比自豪、无上荣光所投身的革命,不过是“气人有”的小人心理大发作,不过是让好过自己的同胞倒霉遭殃,我就黯然神伤,不但怀疑自己的智商,怀疑自己的道德,还怀疑中国人自甘堕落。怎么讲?就是通过周期性的革命和准革命,不断把社会向下拉齐而不是向上看齐。人人往下出溜,最后难免汇齐在低洼处,酿制出酱缸文化。(柏杨语)
知道自己被愚弄了,这一点,对于反省毛泽东时代至关重要。当然,承认这一点,对于大多数人,很不容易。真正值得每个中国人扪心自问的是:为什么那么笃信不疑?甚至,为什么那么乐此不疲地全身心投入?毛泽东时代,政治生态畸形,社会道德病态。满口道义、满腹诡计的两面派大行其道;小人得志的前恭后倨、以怨报德,通行无阻;打断了脊梁骨的奴才人格,比比皆是;肝脑涂地、至死不悔的愚忠,倍受推崇;吓破了胆的苟且偷安,对于暴行与谎言的麻木,对于镇压、管制、株连、胁迫与欺骗的助纣为虐,甚至落井下石,都不罕见。
更为悲哀的是,由于这些年的淡化、粉饰与欺瞒,这些理念的虚妄、道德的堕落与人性的罪恶,至今得不到清理,得不到疗救,甚至连真相都得不到披露。这个需要几代人才能弥补的几亿失落灵魂的救赎,反证出那个时代对民族心灵的深重戕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革命的罪过不仅在于毁灭生命,更在于毁灭了爱。
由于从小能写会画两下子,我从小学起,就办专栏,写语录,画主席像。当了宣传干部,更是写稿子、做辅导地忙,青春活力,虚掷入时代潮流。回想起上学留下的教育结果,大致就是个“二值伦理”:革命好,敌人坏——比韩少功笔下的弱智人,强出不多(见《爸爸爸》)。
这种二值伦理,成长到青年,升华为“吾皇圣明,臣罪当诛”——就是今天看电视剧的人,还津津乐道的简单伦理——“吾皇圣明”,在当时就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和“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而“臣罪当诛”,在当时就是:“斗私批修”。检讨请罪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形形色色的小资产阶级错误思想。
但愿这个有着几千年源流的低级伦理,不要再有现代版了。昨天看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恍如隔世。北京棉纺女工说,多织一尺布,就是支援了世界革命。我猜今天再采访女工,肯定不会说多织布,是为了占领世界市场,尽管这话,比当年那话还靠谱。
亚里士多德说“所有的革命都会滥用社会正义与公平”,我们身历的革命也不例外。当年民众的翻身解放感和感恩戴德的报恩心,曾被滥用过;泛滥的雄心和豪情,也曾浪费过。贺敬之曾高吟“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现在更混浊了。“芝麻油,白菜心,想吃豆角嘛抽筋筋”的陕北民歌,被改编成“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寄托了多少苦难民众的期盼与愿景。然而,中国民众还是孩子般地幼稚了。
我以为摆脱幼稚,不能唱再《东方红》,还是要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