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仁尼琴:一鱼多吃


    一鱼多吃很常见,同样一条鱼,可以红烧,可以清蒸,可以生鱼片,也算一鱼多吃。还有一种是,鱼头做汤,鱼鳍做“红烧划水”,鱼肉另用等。后一种“一鱼多吃”往往要求鱼比较大。当一条鱼非常大、巨大、庞大,例如像鲸鱼那样,“一鱼多吃”的选择就更多,甚至不能算“一鱼多吃”,而应该算“一鱼多用”,例如鲸鱼皮、鲸鱼油并不都是用来吃的。如果把索尔仁尼琴比喻成一条鱼,这条鱼的确巨大,因而给了“一鱼多吃”很大的空间。
    索尔仁尼琴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由于当时他被戴上了反对斯大林、反对专制、持不同政见者等政治帽子,就好比被迫服用了大量激素,这条鱼被催得更大了。在“一鱼多吃”的状态下,索尔仁尼琴这条大鱼,当时最受欢迎的用途就是“冷战”的工具。事实上,这种“被消费”的状态,索尔仁尼琴本人并不乐意。他离开苏联来到美国,也很不给美国面子,弄得美国人对这条自己用激素催肥的大鱼也很没办法,只好日益冷淡他。这个问题,我在以前的文章里说过。之所以旧话重提,是因为昨天参加了一个关于索尔仁尼琴《红轮》的小型讨论会。
    索尔仁尼琴的《红轮》是一个鸿篇巨制。去年,《红轮》中文版第一卷1、2、3本在中国大陆首次出版。今年,《红轮》第二卷1、2、3本又出版。据说《红轮》一共有二十一卷,加起来60多本。当然,中文版是否会把它全部出完,还是一个疑问,因为,还没有翻译完。光翻译这一项,也是一个巨大的工作。我没耐心读完它。在《红轮》第二卷出版之际,出版方邀请了一些学者,对索尔仁尼琴其人其书开了一个讨论会,本人也在被邀之列。
    我的发言比较靠前,我大概说了如下的意思。索尔仁尼琴的一生和创作都比较复杂,其他人也提到,世界范围内左右派都不喜欢他。然而,索尔仁尼琴领受诺贝尔文学奖那一段,是很多人最愿意强调、最津津乐道的片段。但我想说,那一段被冷战借用的历史,并不是索尔仁尼琴的全部。借用另一位学者的话说,“红轮”象征革命的轮子,代表前苏联。索尔仁尼琴认为还有一种“黄轮”,象征美国的自由化。索尔仁尼琴曾经说(大意),红轮会碾碎人的生命,黄轮会碾碎人的灵魂。所以,我的发言特别想指出,我们只消费索尔仁尼琴一个片段的做法,实际上是很片面的。索尔仁尼琴对于中国的确有借鉴意义,但是,这种借鉴应该是完整的索尔仁尼琴,是他试图超越左右的努力。虽然索尔仁尼琴超越左右的努力最终没有明确的结果,但是,单独从左或右的角度来解读他,都不合适。因此,打比方来说,如果把索尔仁尼琴比作一条大鱼,一鱼多吃、一鱼多用的做法应该是全方位的,才能避免浪费和盲人摸象般的误解。
    在我发言之后,另几位学者的发言就走到我担心的方向上去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没听懂我的意见,还是根本就对我的意见不屑一顾,使得我不想再说什么。几个学者谈到了“文化保守主义”的话题,他们认为,自身文化强大之后,就会导致文化保守主义,索尔仁尼琴便是一个典型。说着说着,他们有点跑题了,说到遗产保护上去了。有人盛赞美国文化保护很好,有点历史的房子,一根钉子都不让随便动。他们接着开始指责中国,到处都把老房子拆了,中国文化的物质载体很快将荡然无存。为什么?有人得出结论说:因为,索尔仁尼琴这样的知识分子在中国不会产生。我当时之所以没说话,是因为我担心一旦我当他们的面开始说,很可能会变成吵架。事实上,我很清楚,谁也无法说服谁,吵架也没意义,不如不说。但是,我要把一些感受写下来。
    首先,美国并不是不拆旧的,而是几乎把旧的全拆光了。美国今天的土地上,印第安人的一切差不多都被他们野蛮拆光了。所以,今天美国人爱护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文化成果,对于其他传统文化的遗留,美国人拆起来毫不留情。其次说到中国,如果我们牢固建立爱护自己文化的观念,我们才有可能像美国人保护自己文化一样,保护我们自己的旧房子、旧街道、旧城墙。如果我们必须接受美国文化是最先进的文化,那么,把那些中国文化的遗存统统拆除,本质上同美国当年把印第安人全拆光是一样的。所以,捧着美国文化的大腿,拆掉中国文化就是必然。如果要保护中国文化,就必须适当远离美国文化,抱住中国文化的大腿。而一些学者在观念层面处处以美国为先进,在物质层面又要提出用“文化保守主义”来保护中国文化的物质遗产,并以美国先进来指责中国不保护自己的文化,他们居然不认识到自相矛盾,是实在也是一大奇观。
    第三,他们说中国不可能出现索尔仁尼琴这样的“文化保守主义者”,但这只是为了批判中国而强奸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作为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并不只是要保护俄罗斯的旧房子,而是要恢复俄罗斯深远的文化传统。他不光把十月革命当成危害,而且把美国文化也当成危害,甚至把彼得大帝的改革、东正教进入俄罗斯都当成是危害,他在寻求最深远、最纯粹的俄罗斯传统。能不能找到?我认为找不到,但我们不去说它。我觉得,如果那些学者要夸赞索尔仁尼琴,就应该把索尔仁尼琴批判美国自由化放到与批判斯大林同等的高度。否则,如果只给索尔仁尼琴贴上批判斯大林的标签,那么,如果中国也出现他们意义上的索尔仁尼琴,结果只能是批判中国而不批判美国。如此,拆中国文化的房子,统统建成与美国一样,又有什么可以指责?把美国文化当成绝对先进,可以展望的结果是:等我们把中国旧房子拆完了,都建成美国房子,再像美国一样保护,不是顺理成章吗?所以,那几个学者跑题说到文化遗产的保护,我只觉得他们的逻辑一片混乱。关键在于,他们正犯了我在前面已经提醒过的错误:别只消费索尔仁尼琴的一个片段。
    在我懒得同他们争论的时候,我听着听着,听出他们更深层的意思了。他们说,索尔仁尼琴的《红轮》是批判革命的。但是,俄罗斯的现状与中国不同,因为俄罗斯已经完成了索尔仁尼琴所希望的“反革命”的使命,而中国还走在革命的道路上。他们说,苏联作为一个“影响者”已经不存在了,但苏联革命在中国的“影响”还在。一位学者接着说,现在的中国等着有人揭竿而起,完成像索尔仁尼琴一样的使命。我不得不说,他们再次强奸了索尔仁尼琴。在索尔仁尼琴这条大鱼身上,他们只切下了“反对斯大林”那一块,便偷偷地尽情狂欢。他们把索尔仁尼琴批判美国、批判西方文化的更大部分,全部当作废物扔掉了。被他们强奸的索尔仁尼琴成了他们满足自己想象的工具,他们甚至不愿提索尔仁尼琴晚年对斯大林的肯定。如果说他们对待美国是崇洋媚外,那么,他们对待索尔仁尼琴,则是选择性地崇洋媚外,他们是冷战价值观的奴隶。
    连对待一个作家都不能客观、公正、全面,还能指望这些学者对待国家、人类、历史做到客观公正吗?索尔仁尼琴说“红轮”会碾碎人的生命,“黄轮”会碾碎人的灵魂。我觉得,那些片面陶醉“红轮”的学者,已经在“黄轮”之下。也许他们生命无忧,但是,他们的灵魂已经破碎,即将如索尔仁尼琴所说,快被碾碎了,快成为没有灵魂的躯壳了。索尔仁尼琴是一条复杂的大鱼,人们采用各自的方法来吃。最可怕的是,当索尔仁尼琴被当作一条河豚鱼,有人只想用它来投毒,而并不在乎它真正的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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