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女儿：

    你注意到了吗，国内网络上最近很是热闹。我这个一向比较随和的人最近也被拖进了一场嘴巴官司。事情起于被称作打假斗士的方舟子在家门口被人暗算、追打。我奇怪地看到，许多人对此幸灾乐祸，说打得好，这小子早该挨打了。我看不过，就在博客上写了一篇文章，表明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我文章的题目是《我选择与方舟子站在一起》，我在文章里说，我发现自己成了一匹受惊的骡子。之前，对方舟子的打假也很少关注，只是通过各种媒体知道有这么一个堂吉诃德似的人，自告奋勇地站在了这个社会丑陋的对立面，面对已漾成滚滚洪流的谎话假话投机……举起他单薄的手臂，说不。那场景，有点像是螳臂挡车。

    我想起一伙强盗洗劫一辆长途客车，车上的人都选择了沉默，有一个站出来，当即被匪徒们上前逼住，喝道，怎么，想找死啊！身边的人拉拉他，说，别管闲事。中国现在就是一辆客车，我们都是车上的乘客，大家都看到也清楚是些什么人在洗劫我们，我们选择沉默，而方舟子就是那个不知轻重不顾自己性命的站出来的人。现在，方舟子面临威胁！我想，我虽然不是斗士，虽然我对他关于中医的观点持保留态度，但现在我应该站出来，与方舟子站在一起。这不是一场无缘无故地道德谴责，或者道德争论，而是在沉默在客观上即意味着对邪恶的默许、赞同或鼓励的时候，我们必须大声地说出自己的看法、评价，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这篇博文被博客中国和博客日报推荐到首页，许多博友跟帖，支持我的看法。也有一些人跟帖骂我，认为方舟子这种人，挨打活该。我觉得许多反对我的立场的博友，跟帖中传达出的还是毛泽东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对于对手或敌人，一定要置于死地而后快。这代表了当今相当多人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对于中国刚刚开始的民主进程，是一大障碍。我不能不把自己的思考说出来，于是我又写了《抵达好生活应经由什么》这篇文章。我认为，绝大多数的人都盼望着中国人能过上公平正义、有尊严、能享受自己做人的权利的好日子、好生活，大家要到达的目的地是一样的，这是一个共同的愿景和梦想。关键是应该经由什么来抵达我们共同的目的地？

    回溯历史，可以看到两条最基本的轨迹：一是诉诸丛林法则，“马上得之”，信赖斗争哲学，鼓吹革命，依靠暴力。一是诉诸人类文明，信赖爱、容忍和宽恕，并邀请对手也来遵奉人类社会的文明准则，依靠这样一种特殊的“合作精神”，协商、妥协、相互谅解，实现社会和解和社会进步。

    简言之，一条是兽道，一条是人道；一条是丛林法则，一条是文明准则。

    中国历代农民运动，近代的无产阶级革命，走的是第一条路，其结果我们都看到了——暴力的周期性循环，专制的一次次复制。

    在人类之间的一次次残酷厮杀中，在不间断的血腥中，人类的智慧在发展，理性在发育，和平、友爱、宽恕、谅解、容忍、和解、妥协、协作……这些价值观念和伦理思想，在生长，在演化，逐渐成为越来越多人接受的文明准则。遵循这些文明准则，依靠不断地质疑、变革和完善，地球上许多地方的人们，已经获得了人的尊严和公平正义，享受到了做人的权利。

    现在，中国人正走上、走在这样一条路上。作为一个刚好生活在这样一个时刻的中国人，作为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50后的人，我能为中国正在发生的事情做些什么呢？

    这些年，我读了许多书，有人劝我，你这把年纪了，文字关已经过了，不应是读书，应该是写书。我说，我现在读书，一是为了把过去别人塞到我脑子里的大便挤出去；二是让自己静下来，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社会的嘈杂，淹没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内心真实的声音，也可以理解为那个最高存在的声音。一个脑子里被别人塞满了大便的人，一个听不到自己内心声音的人，写出来的书能是什么？

    所以我觉得，我能为社会变革做的事，就是改变自己。这就是我开博四年多，一直坚持到现在的信念。同时，把自己读书思考的收获，通过文字，告诉别人。影响更多的人，一而二，二而三，使更多的人参与进来。

    有人在博客上给我留言，说，你写这些有什么用，你能改变这个社会吗？我要说，改变了自己，这个社会就已经开始改变；影响了一个人，就是改变了社会。改变是一点点发生的，进步是一点点积累的。在《社会进步不能靠真英雄》中，我还写道：社会进步要靠我们每个人通过改变自己、影响别人来去推动，不能等或靠真英雄出来。

    改变自己意味着什么？就是自己先走出丛林法则，远离兽道，实行人道，遵循人类社会的文明准则：我不同意你的观点，甚至蔑视你的作为，但当你的生命、权利和尊严受到威胁时，我必须与你站在一起共同捍卫；你是犯罪分子，应该受到的是法律的裁决，而不是江湖黑道似的追打、暗害；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利益冲突概所难免，解决冲突应该遵循文明准则，严格限制在法律的框架内，而不能以暴易暴，黑吃黑……

也许会有人笑我迂腐，说，这个社会压根就没有法律，有的只是权势；主宰社会的权势阶层根本就不要脸，你又怎么诉诸他内心的良知？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根本不与你讲规则的体制，你在这里讲什么理性，不是替权势者说话吗？

    但是，我们还能有什么选择呢？选择暴力，急功近利，除了又一次循环，不会有别的结果。我们只能诉诸一种道义的力量，呼唤每个人内心的良知，对那些无所顾忌的权势者，我们只能相信他内心的良知被蒙蔽了；对那些盲从者、糊涂人，我们也得等待他们早一天明白这些道理。社会要往前走，要一点点积聚积极因素，一点点建设未来的基础，这要靠有理性、有良知、有韧性和恒心的人日拱一卒，不期速成地去推动。

    今天，我们决心去追求公平正义，追求有尊严、能享受自己做人的权利的好日子、好生活，追求者自身首先应该承认人类社会的文明准则，承诺它并捍卫它。同时邀请更多的人，包括对手和敌人，也来到这文明准则之前，承诺共同践行。这是最难的一步，也是至为关键的一步。

    在过去，我如果这样说，连我自己都会觉得这是梦呓。好在现在有了网络，让这个世界变成了平的。所以我赞同这样一个说法：互联网是上帝特别送给当代中国人的一个礼物。

    狄更斯在《双城记》开篇写道：“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也是一个愚昧的年代。”我觉得，这句话用在当今中国，甚为恰当。一方面，旧体制造成的贪污腐败已导致全社会溃败的趋势，人作的恶已经突破道德底线；一方面，社会不再只有一种声音，一些积极的因素在发育，人们在觉醒，拒绝为权力背书的“说不”声越来越响，执政者内部也开始出现开明的呼吁，社会生活开始出现可贵的生机。

    在这样的时刻，从美国回望你刚离开不久的中国大陆，你有什么感想呢？

                                                          爸爸  201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