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记


我从北京师大博士毕业,到川大任教,今月刚好20年。
  去学校人事处报到那天,媳妇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邋里邋遢吊儿郎当,要有新面貌新气象,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然后代表党和人民,为我设计外包装,西装领带,皮鞋擦得铮亮,头发也梳得倍儿光。让我持镜自照,照得我哑然失笑:“谁喜欢这种假装正神的瓜娃子啊?”媳妇却说:“我喜欢。”没说出的潜台词:党和人民也喜欢。刚出门,媳妇却吼道:“站住!”以为她还有什么吩咐,赶紧原地立正,她却跑过来,说:“稍息!”把裤脚给我理直,然后放行:“快去快回!”
  雨后天晴,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我蹬着自行车,哼着“红歌”:“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杀出狮山北大门。门口遇一朋友,问我:“去哪儿,这样得意忘形?”我头也不回,铿锵而答:“去川大报到!”就这样神采飞扬地告别狮山,开始了我的川大人生。
  转眼间来到岔道口:直行,阳关大道;左转,田间小路。小路曲曲折折坑坑洼洼,一边水田,一边灌溉渠,沟深一丈多。我胆儿小,车技也不好,以往都是量力而行,走阳关大道。那天却踌躇满志,想开辟新的人生航线,飞车绕上田间小路,一路高歌猛进:“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车上看花看风景,好不喜煞人也。眼睛向左一瞥,居高临下,脚底竟是深渊!顿时慌了神,想跳下来,脚踏实地推着车走。没料到,一捏刹车,前轱辘却在凹凸不平的路面猛一反弹,失去平衡,我身体使劲向右斜,车头却宁左勿右,还没来得及控制住革命大方向,就连人带车,掉进左倾冒险主义的渠沟中。
  不幸中的万幸,车在欲倒未倒之际,完全出于自我保护本能,我飞身而起,舍车保帅,猛地将自行车朝反方向一踹,抢先跳入渠沟中,虽然四肢着地,水漫金山,却避免了倒栽冲的悲剧。最关键的是,车被我反向一踹,摇晃不定,等我从水中爬起来,站直,它才轰地一声,砸将下来,擦肩而过,没砸中我脑袋。否则,把我砸成个脑震荡瓜娃子,非伤即残,今天哪有闲情逸志回顾这段人生插曲?想来人生就是这样,一件偶然的小事,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毁了你——谁知道呢?
  却说20年前今月上旬,我从沐猴而冠的瓜娃子变成狼狈万状的落水狗,想爬上岸,渠岸太高,踮起脚尖,伸直双臂,也可望而不可即。这时,一人骑车迤逦而来,我大声呼救:“嘿,哥儿们!帮我一把?”他却视而不见,飞驰而去。我愤然道:“雷锋真他妈的死光了!”他却折了回来,跳下车,蹲在渠岸上,伸出手,我以为他来助我一臂之力,正要道谢,他却笑嘻嘻指我说:“你是我看见掉下去的第9个瓜娃子!”然后起身,飞车而去。把我气惨了,冲他背影吼道:“你这个狗兔崽子,见死不救三分罪!”
  我连人带车落水的地方,并非深山老林大漠荒原,距狮山北大门外岔道口,也就500多米,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没念天地之悠悠,更没独怆然而涕下,而是收拾精神,推着车,顺渠沟一直向前走,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走到一低矮处,四肢并用爬上岸,把车也拽上来。浑身上下一看,落花流水模样,自觉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只好拖泥带水,推车折回狮山。
  媳妇正要出门上班,听见我敲门的声音,很吃惊:“咋这么快就回来了?”开门一看我浑身上下拖泥带水,惊抓抓大叫大嚷:“唉呀呀~~这皮鞋好多钱,这西装好多钱——你晓得不?”我恼羞成怒,吼道:“不晓得!”然后义正词严斥道:“马棚塌了,人家孔子不问马,只问伤人没有。我连人带车掉进水沟里,你不问我伤着没有,却先说什么皮鞋西装!什么夫妻恩爱?什么患难与共?什么相濡以沫?都是假的!”媳妇这才瓜兮兮问:“不谦,伤着没有嘛?”我赌气说:“伤了心!”她却以攻为守,一剑封喉:“世界上哪有你这样小气的男人哟!自己不小心掉到沟沟里,却回来怪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