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鸟人(27)


2 洪流

分手的时候,徐静蕾曾经平静地跟我说:“小童,你没有正常人的生活,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的出生和成长,充满着诡谲而且不可思议的宿命。一方面衣食无忧,一方面颠沛流离,生活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社会里却总是有一种兵荒马乱的不确定感和不安全感,好像手里的一切转瞬就会被剥夺。成长岁月遇见的各种事情,加重了我性格气质里的忧郁。在我还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时候,一种叫做乡愁的东西就已经跟我的血液合为一体,注定我即使生活在此处和此刻却总有生活在别处与其他年代的陌生感。我骨子里天生是一个诗人,本来应该在时光的洪流里去浅斟低唱,而我生活的时代却跟诗歌格格不入。我内心温暖而温柔,很多时候甚至非常腼腆而害羞,我的生存环境却冷漠而残酷,不知优雅为何物,更多时候,我只能像个混混一样无所顾忌或者自愿把自己打扮成流氓,才能保护住内心深处隐秘的情感和自尊。寻欢作乐和无所事事是我的表象,没有人知道在这表象下面,是一颗骄傲而且高贵的心灵和充满善意、平和的温柔灵魂。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矛盾体,只不过我的矛盾更加尖锐。每一个人都是独特的,只是我更加独特。每一个人都要为其成长付出代价,只是我付出的代价超出常人。

尽管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跟平常人、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我却一直在浪尖或者谷底挥霍我的生命。经历着我们这个时代最匪夷所思的遭遇和传奇,我却希望自己能够超然和摆脱,这非常具有嘲讽的意义,好像一种叫做黑色幽默的东西。为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就要让自己更加不正常,因为即使所谓的正常人,已经被我们这个社会极度扭曲,他们把不正常当做正常。我曾经看过一篇写一个好孩子之死的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做“蚂蚁”。说的是一位乡村的孩子从外婆家来到城里的父母家,父母为了要他成为适应现实的好孩子,给他定了很多规矩,强行并且循循善诱地要他做一个好孩子。自由的心和灵魂以至身体在这种虚伪、霸道而又繁文琐节的规矩里被窒息。乡村的野孩子终于从格格不入到变成非常和谐的城里的好孩子,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你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反应,黑白分明的瞳仁一动不动。于是,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死了。整个城市为这位被改造好的孩子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礼。好孩子看着着一切,觉得非常好玩,他的思绪飘回乡村,在家乡牧马河的独木桥、铁牛、红蜻蜓和黄刺骨之间游荡。他想到时常一个人蹲在楼房的角落里用一块小石头一个一个或者一堆一堆砸死的那些红蚂蚁、黑蚂蚁,他好像看到蚂蚁们那些渺小的灵魂满世界飘舞,缠绕着他、指引着他。这个时候,厚重而巨大的棺材盖子遮断了阳光和悲悯的风,送葬的唢呐吹起来,震耳欲聋的鞭炮争先恐后而又幸灾乐祸地鸣响。好孩子害怕起来,他想回到外婆家去,在田埂里采摘蒲公英和狗尾巴花,跟着大人担着粪桶或者看着老水牛的背影沉入夕阳。可是,一切都晚了。几个大汉抬着棺材,在一路祭祀的人们的念叨里,像送一只牺牲的猪牛羊一样,好孩子被送到山上,丢进早已经挖好的土坑里。很多年后,我还记着小说里一句非常阴冷而又深刻的话:“世界沉没雨里,我的巢亦沉落在泽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好像我的前生和来世是只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