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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来电话，说她已经买好来北京的火车票。我和女儿互看了一眼，开心之余有点担心。开学前母亲曾极力反对女儿到北京上学，为此她用了几乎令我震惊的方式百般阻挠，深深刺痛我的心，以至于我在电话里冲母亲大喊大叫嚎啕大哭：“你到底希望我怎样？为什么所有令我开心的事情你都要反对？”我不理解母亲为何如此强烈反对女儿靠近我，用“为你着想”但我并不认可的理由。
如何真正接纳你的母亲？多年来我一直深受这个问题的挑战和困扰，它几乎是我唯一的心灵坑洞。艾克哈尔在《新世界：灵性的觉醒》一书中曾提醒：如果你觉得你已经根除了“自我”，不妨跟你的母亲再住一段时间试试。这么多年，我自认已经掌握独立生存的能力，亦能偶得心无挂碍的智慧。但，只要回家和母亲相处、交谈，就又会萌生嗔怨烦恼，无法避免。
一直以来，我感觉自己像弃儿般不被母亲接纳和宠爱，因为母亲期盼的女儿并非如我这般，而我梦中的慈母并非她的形象。母亲对我的期待一如大部分农村母亲对女儿的期望，而我自少年时代离家求学开始就是一个离经叛道特立独行的人。母亲无法理解，为什么我要放弃那些令人称道的工作、婚姻以及安逸的生活，安于一事无成的飘泊？
花了很多年试图坦露我的灵魂与内心，跟母亲解释我的人生观价值观，但那像是完全无效的对谈，徒增烦恼。母亲对我的思想之不屑造成对我的再度伤害。我不能接受她认为连村里那些辍学做女工的姑娘都比我强，我很委屈：为什么母亲总是认识不到我的好，不为我的独特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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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母亲的关系有所转变？我不清楚。或许与我开始接触佛教观点有关系。母亲信了三十年的佛菩萨，使得我对佛教有深重的偏见，因为我发现信佛多年的母亲仍是一个性格急躁、重金钱、好批评、常嗔恨的人，这说明佛教并没有帮助她真正摆脱世俗的烦恼。换言之，我不认为我自己有问题，我相信自己才华横溢、理想远大，只不过与母亲的“庸俗”格格不入。
那一年陪母亲去南京鸡鸣寺烧香，无意中发现一本宗萨钦哲仁波切的《正见》，那本书使我真正踏上佛法的追寻之路，它渐渐消除我曾经对佛教的误会，帮我厘清对佛教真理最基本的认识，使我第一次至少对佛教持有正见而不是偏见。在这之前，我非常推崇印度灵性大师克里希那穆提的思想观点，但他从来没有提醒读者它们与佛教观点何其相似，他从来不曾告诉我们他从哪里来，他只告诉我们“他是”什么。
佛教的观点并未要求我强忍自我去训练所谓“包容的智慧”，仅仅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和由此衍生的道德责任。我所理解的佛法正见启发我从源头探寻“包容”从何而来。了解母亲也是芸芸众生轮回旅途中的一分子，了解她的人生及命运是前世“业”之所致，了解未能摆脱贪、嗔、痴情绪烦恼的她亦正承受无明之苦，使得我对母亲生出真正的悲悯同情和因为懂得的慈悲包容，而不再像从前因为对她抱持某种世俗的期待而感到失望或受伤。这个过程中，我也得以观照我自己的生命旅程和内心的无明。
这种转变是有意义的。母亲主要修行佛法之净土宗，家里有许多关于净空法师的书籍及演讲光盘，可是在我看来，仅仅诉求行善不害人并往生净土，难免有点迂腐浅薄，有时我忍不住流露不恰当的评价：“净土宗不过是小乘佛法，它是佛教中最浅显最基础也是最狭小的法门。”母亲听了总是很生气，她认为这是对净土宗的诋毁。但，当我进一步了解佛教观点，发现佛教八万四千方便法门，因众生根器不同设定，都是致力于渡人成佛的舟船。从这个意义上看，我的态度确实是傲慢而有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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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服内心的虎并不容易，因为我们都有难以超越的常识见地，因为周遭都是世俗庸常的人物及情绪刺激，真正做到得意时不骄傲、失意时不沮丧、得到时有忧患、失去时仍欢欣，需要一颗因智慧而强劲的心。当我越发感觉自己像一个“近乎佛教徒”，母亲也在修行的途中收获丰厚。虽然她仍觉得我穿衣打扮不如村里姑娘、仍为我没找到婚姻归宿而忧虑、仍无法避免与父亲之间的嗔恨纠葛，但终究她已经放下许多她曾苦苦执著的观念和对我的期望，越来越平静柔和，并一路精进。而我由于意识到我与母亲不过是轮回路上的一段业风所致的缘分，故能以超越母女之情的心态看待母亲，一如平等看待众生，所以比以往更加包容体恤。这一切系心之领悟而非训练所致。
母亲抵京那天，我一早去西客站接她，那一天北京格外寒冷，我想象母亲因为想念外孙女而不惜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不禁对她充满感恩和心疼，我无法想象自己曾经为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与母亲激烈争吵而令她伤心。我在内心下决心，这一次，无论她怎样批评我乱花钱、不会打扮、无房无车、事业无成等种种缺陷，我都要对她保持耐心温柔以对，绝不跟她争吵拌嘴。事实证明，这三个星期以来，我做到了。人生中第一次我与母亲朝夕相处这么久，我没再感受到从前那些情绪之苦。未来应该还会有更加美妙的体验，我想。
圣诞节前平安夜，我和女儿去百老汇电影中心归还影碟。影院门前的人工湖已经结了厚厚的冰，湖面上布置了一棵晶莹闪亮的圣诞树，带着节日的美丽气息。我给女儿拍了一张照片。就像我与母亲一样，她和我的相遇也是生命轮回路上一场短暂的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