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星斗访谈:温州金融危机及其出路
《民商》:最近温州中小企业出倒闭潮、老板跑路等问题,有人归结为民营企业的融资难,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胡星斗:我想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国有垄断,国有金融垄断所造成的融资难,中小企业贷款难。另一方面是,不管承不承认存在国进民退,事实上通过很多数据表明都是存在的,特别是2008年四万亿的贷款,大部分都给了国有企业,这种国进民退对民营企业的挤压,使得民营企业生存日益艰难,因此很多的民营企业家就脱离了实体经济,转战到虚拟经济,甚至去炒楼、炒矿、炒钱。
民间高利贷造成一些企业家跑路躲避的现象。它的根源实际上还是在于我们垄断的体制。表面上看,有人说:民营企业家堕落了,道德下降。原来温州企业家从一分一厘挣,艰苦创业从小生意做起。现在温州企业家则是寄希望于一夜暴富,去放高利贷,而不是艰苦创业,甚至也有一些人去赌博。
我认为这是一个表面的现象,为什么那么多人不安于实体经济,不安于早期的艰苦创业。因为现在没有当年的艰苦创业条件,而且他们手中已经拥有了大量的资本,但这些资本没有出路,投资领域非常狭窄。一些地方政府出尔反尔,先是巧舌如簧,鼓励投资,然后是关门打狗,强制剥夺或低价购买民企,如陕西石油案、山西煤矿重组等皆如出一辙。前几年山西煤矿重组,国有把民营收编,甚至给它整垮了,给它强行的掠夺过来了,导致温州的民营资本损失上千亿。前车之鉴,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就会迫使很多的民营企业家,不愿意再去搞实体经济。其实这也是经营环境恶化和垄断的国有体制、垄断金融体制造成的。这才是一个制度性、深层次的原因。我想温州的企业家不会比全国的企业家素质都低。可能是温州企业家的资金寻找不到出路,有些企业家就走入了歧途,但是大部分企业家他们还都是走正道的。你也不能说他们去放高利贷不是走正道,他们的资金要保持增值。在前一段时间,他们拿这些钱去炒楼,现在楼市宏观调控,在他们大量的资金套牢的情况下,可能有的被迫走上了借高利贷的道路。
《民商》:温州从改革开放以来,一直都是中国民营经济的风向标。但是这么多年以来,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后,社会一直在呼吁要给中小企业创造一个比较好的融资环境,因为当时就已经开始出现倒闭潮,但是社会上也始终有观点认为,倒闭也是一种企业的正常的优胜劣汰,您怎么看待?
胡星斗:每一年我国都会有大量的企业倒闭,据说中国的民营企业平均寿命也只有3到5年,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些企业倒闭是正常的。但是近期这么集中的时间内,这么大量的大企业倒闭,甚至在当地属于著名的企业家跑路的现象,这就值得深思了。那就不是普通的优胜劣汰。正常情况下,企业优胜劣汰,往往都是很小的企业壮大不起来,然后被淘汰了,也有著名的企业会倒闭,但是倒闭的数量不会那么多。所以,温州企业倒闭潮现象肯定是属于不正常的。
温州是中国民营经济最发达的地方,浙江是整个中国民营企业最发达省份。浙江的市场经济实际上代表了健康的市场经济。如果浙江的民营企业大量的倒闭、生存困难、财政状况恶化,那就代表了中国市场经济的失败,代表了中国正走向一种扭曲的市场经济,也就是官僚市场经济,而不是真正的民间市场经济。官僚市场经济从本质上来看,它不是市场经济,而是权力经济。市场经济主要是靠市场来配置资源,而不是权力来配置资源。可以说浙江市场经济是做的最好的:相对于其他地方来说,浙江的一些地方政府也越来越少的干预地方的经济。其他地方一些所谓的“父母官”每天在忙着到企业去视察,去剪彩,跟企业家吃吃喝喝。而浙江很多地方官员已经从这样繁琐的事务中抽身出来了,所以应该说浙江代表着中国市场经济最健康的力量。
当初浙江的市场经济发展起来,也是历经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的,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浙江就有所谓的“八大王事件”,对“八大王”进行批判批斗,抓捕,后来又平反。1992年以后,浙江温州的市场经济获得了快速的发展,可以说中国很多的第一,都是浙江,都是温州创造出来的。温州的资本不仅仅是走向了全国,而且走向了全世界,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温州人、温州帮,所以温州经济能否得到健康的发展,实际上就象征着中国的市场经济能否得到健康的发展。
目前整个中国的国有垄断的市场经济,绝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只有像温州那样的草根市场经济,以民间企业为主的市场经济,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
《民商》:您也参与了2003年轰动全国的“孙大午非法集资”案。从您的经历来看,2003年到今天,整个中小企业的民间融资环境,有没有得到改善?
胡星斗:我认为中国中小企业的融资环境几乎没有得到改善,甚至有不断恶化的趋势。2003年孙大午因所谓的“非法集资”被抓捕,因为他向周围的村庄和自己的职工进行了借贷。这样的行为,在一个健康的国家是正常的市场经济行为。像在发达国家,发行企业债券,通过企业债券来融资,也都是非常正常的。但是目前中国企业,除少数国有企业外,都不能够发行企业债券,不能从职工和企业所在地的居民融资。
但是沿海地区的地下钱庄以及各种民间的金融组织,它们发挥了融资的作用。尽管他们的做法可能是不合规的,甚至可能是不合法的,但是它对于民营经济的发展,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民营企业的融资,可能80%以上都来自于这些地下钱庄、标会。
《民商》:目前,我国不管是国有银行还是民营银行,都成了上市企业。虽然政府出台了很多政策,希望要扶持中小企业。但是银行也有自己的说法:首先给中小企业放贷成本高,另外中小企业财务报表非常不规范,导致很高的风险,而银行作为上市公司,也要对股东负责,本身也有考核任务,也要挣钱,您如何看待这个矛盾呢?
胡星斗:现有的国有垄断金融体制无法解决中小企业的融资难题。在一百年前梁启超早就说过,国有的金融是不可能解决民间的需求的。因为国有金融往往是资本比较庞大,而且高高在上的,存在着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国有银行往往是严重的官僚主义作风,它难以对中小企业贷款,而且贷款的成本也很高。解决民间融资难题,只能依靠民间金融、草根金融。
而中国如果对民间金融、草根金融不采取疏的办法,而是采取堵的办法,在现有的体制下,中小企业融资难就没有办法解决。美国拥有八千多家银行,欧盟也有接近上万家银行都是民营银行、民间的银行。
目前,我国虽然有一些民间银行试点,比如温州苍南银行。但是有的可能试行了十来年,至今还是处于试点的状况,而且数量非常少,根本没办法满足人们融资的需求。还有,现在虽然也有一些小额贷款公司试点,但数量也远远不够。现实是,我们不仅需要大量的贷款公司,而且还应当有大量的乡村银行、村镇银行、社区银行、小企业银行,这样才能够满足民间的融资需求。靠官僚机构式的国有银行根本不可能解决中小企业的融资难题。
《民商》:自从温州中小企业倒闭潮出来之后。但是对开放金融这一块,也有一部分人不同意见,认为说开放金融之后,会不会产生所谓的金融乱象,没法收拾,没法监管?
胡星斗:我们说的开放金融,并不是说一放了之,撒手不管,而是鼓励成立更多的私营银行,股份制银行,社区银行,村镇银行,贷款公司等等。对于这些银行,我们照样是需要监管,中国人民银行仍然可以对这些银行提出保证金的要求,可以对他们的利率提出要求,当然未来最好银行利率应当更多的市场化,更多的浮动。但不是代表利率就不受控制。
目前之所以存在高利贷问题,就是由于我们对银行利率过度管制,结果就造成了金融二元市场的现象。一个市场是国家管制的这个市场,低利率;另外一个市场是一个高利贷,民间的市场,一个黑市。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需要利率市场化,这样二元市场就变成一元的了。但国家还可以设定利率的上限下限,你可以浮动,但是在这个上限下限之间浮动,而且在特殊的时候,国家也可以对利率进行紧急的限制。中国人民银行、银监会也可以对银行进行各种窗口指导等等,从各个方面对银行业务进行规范,对完善治理结构提出要求。所以我认为金融开放,并不会造成金融的乱象,而且金融开放并不代表现有的高利贷的公司、担保公司、典当行都成为合法的金融机构,都成为私人银行。而是挑选其中一些信用比较好的,经营比较规范的,给它合法化,来满足当地的生产生活方面的要求。而对于那些不规范的金融机构,该整顿还是要整顿。
金融开放不会造成金融的乱象,其关键在于监管部门要有责任心,要提高监管的能力。现在的问题就是,监管部门没有责任心,没有监管的能力,这个倒是个问题。我认为这与我们缺少某种民主的问责制度是密切相关的。仅依靠官僚机构当然监管不好,如果有更多的民主、法治对其进行各种约束,那他就得负起监管的责任来,那么金融乱象就能得到扼制。
《民商》:我们看到中小企业转型的问题一直谈了好多年,但是我们也知道,转型肯定需要资金,但是这块往往又跟不上。而且中小企业受政策的影响特别大。另一方面,不管金融危机还是宏观调控,那些大企业特别是央企,它的盈利一直都是非常好。
胡星斗:中国的中小企业绝大部分都是民营企业,他们实际上都属于弱势群体、弱势企业。他们受到政策的影响很大。
2008年金融危机,银行放松了银根,很多企业就获得了贷款,甚至银行追着他的屁股后面给他钱。有些企业就开始盲目扩张、过度自信。现在,又因为通货膨胀等各方面原因,开始收紧银根,这样就使得一些中小企业一下子就身陷窘迫之地。现有资金就难以维系过去大量的借贷,过度的扩张,这也就造成目前很多中小企业出现资金链断的问题。所以中小企业的一些问题很大程度上是政策所造成的。比如说我们制订了两个“36条”,鼓励民营企业发展,但是往往也都是空的、虚的东西比较多,能够落实的很少。出现了“玻璃门”、“弹簧门”的现象。可供民营企业投资的范围非常狭窄,比如说军工领域现在也说开放,但是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的去投资呢,本身很多国有军工企业都吃不饱。你私人投资了,谁来采购你的军工产品?再比如说铁路也是鼓励民营企业投资,但可以这么说,谁投资谁就倒霉了。因为铁路是一个庞大的垄断系统,你私人投资,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在这种情况下,民营企业只能够在那些日常生活用品等领域投资,而这些领域往往严重的投资过剩、产能过剩,利润率非常低,可能只有3%到5%左右。而且随着人民币的增值,连3%的利润可能都保不住。这样低的利润率,也就促使了很多人从这个领域撤出,不少地方出现了“丈夫在前面办厂,妻子在后台买房”,最后发现办半天厂,还不如妻子买房挣钱,所以很多人就干脆把资金撤出来,把厂子关闭了,去买房。现在楼市又遭遇到限购、打压房价,很多的企业家由此就陷入了资金链断裂的状况。
当然,一些民营企业家也的确是不成熟,一看来钱比较快,就投入到房地产,一看银根放松,就大量借贷,盲目扩张,或者说他们比较贪婪。但是我们也无法去过度指责,因为企业家逐利是其本性。我们主要要反思国家政策的摇摆不定。而且国家还把国有企业当成共和国长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国家都会对它好好关照。而民营企业无非就是搞活经济的一个棋子而已。其实,一个真正的法治国家、市场经济国家,它的基础是民营企业。民营企业是一个国家民主与法治的基础,法治是建立在民营企业、建立在财产的民间化的基础上的。
《民商》:现在中小企业很少出现像上世纪80、90年代的联想、华为,从一个小企业迅速成长壮大,您觉得原因是什么?
胡星斗:过去还有一些民营企业通过创业,通过不断的技术创新,制度创新,然后成长为大的民营企业,尽管我们说中国有能力创新的民营企业还是很少的。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真正有国际竞争力的民营企业很少,而不像日本,它从二战以后,30多年就发展起来了一大批大型的民营企业,还有韩国,从上世纪50年代后期才开始经济起飞,它也成长起来了一大批著名的民营企业,也就是需要三、四十年时间。我们现在也三、四十年,可以说在国际上能够叫得响的民营企业的牌子几乎没有,在国际上都没有很大的知名度。我们的民营企业的创新,的确还是匮乏,它的成长还是极其艰难的,但即使是这样,前30年相对来说,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可以说在2000年之前趋势是国退民进,民营企业得到了快速的发展,“三个代表”理论,实际上也是为民营企业说话,容许资本家入党。
可以说上世纪90年代是民营企业家的春天。进入新世纪以后,民营企业家的地位不断下降,国进民退出现,而且有不断加剧趋势,民营企业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困难,经营环境越来越恶化,人事的成本越来越大。国务院1998年7月第247号令《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取缔办法》,有这样的一些规定,取缔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这个实际上就强化了国有银行的垄断,而且造成了企业的融资难。民营企业长期被挤压,经营环境恶劣,经营活动不规范甚至违法,导致社会上对于民营企业的妖魔化,仇富情绪蔓延;人们没有看到权力的“原罪”本质,而大肆渲染民营企业的“原罪”,由此,国进民退有了虚假“民意”的支持。有的民营企业为了自保,也纷纷投靠国有企业。
《民商》:要让让民营企业摆脱当下的困境,您觉得应该从哪些方面入手?
胡星斗:第一,从大的方面来说,摆脱民营企业的困境就要解放思想,要把民营企业看作是我们政权的基础,而不是仅仅把国有企业看作政权的基础。为什么?民营企业缴了税,创造了税收,吸纳了大量的就业,民营企业既是我们的财税的主要来源,也是就业主要的场所,也是创新的一个主要的源泉,甚至也是社会稳定的一个基础,中国经济的未来就依靠民营企业。第二,应当破除国有垄断,消减对民营企业的生存空间的挤压,要成立更多的民营银行,社区银行,村镇银行等等,这样来保障民营企业有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良好的制度环境。第三,民营企业自身在它的治理结构方面,也应当更加科学化、现代化,破除那种家族经营的模式,同时民营企业家也应当有更多的社会责任感,在慈善公益方面要发挥更大的责任。当然这个又取决于国家的慈善体制的改革,我想不是民营企业家没有爱心,而是这样的慈善体制使得我们的爱心伤不起。
民营企业家应当有更高的素质、道德水准来消减民众的不信任、歧视,民营企业家应当从事合法的经营,杜绝假冒伪劣的产品,给社会树立一个良好的道德形象。这样来促进整个社会关照民营企业,呵护民营企业,爱护民营企业。
(“胡星斗中国问题学、弱势群体经济学”:http://www.huxingdou.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