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的故事

            沈东子

我国最优秀的古典小说是《红楼梦》，在译介同样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时，为了让读者尽快明白该作品在本国受欢迎的程度，编辑有时会做比喻，比方说《源氏物语》是日本的《红楼梦》等等。在遥远的巴西，也有一本巴西的《红楼梦》，那就是马查多·德·阿西斯（Machado de Assis，1839--1908）的《幻灭三部曲》。三部曲由三部小说组成，《布拉斯·库巴斯的死后回忆》、《金卡斯·波尔巴》和《堂卡斯穆罗》，作家在19世纪就采用了死后回忆的文学手法，故事编排得有声有色，其中以《堂卡斯穆罗》最为精彩，被誉为葡语文学的经典。

阿西斯除了创作这部巨著，他一生最引为骄傲的是迎娶了葡萄牙姑娘卡罗琳娜，他出身土著，没受过正规教育，且个头矮小，远远谈不上英俊潇洒，而卡罗琳娜不仅是正宗的葡国女郎，个头高挑，还年长他五岁。这段婚姻始终未得到女方家的祝福，但两人始终恩爱如初，在幸福和宁静中过了35年，1904年卡罗琳娜因病去世，阿西斯不忍孤独，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

想到这部小说，不免会想起一件事。我父亲是个真性情的人，生前任职于一个文化单位，叫什么局，这局可以理解为厅局的局，也可以理解为设局的局，里面挺乱的。有局就有局长，时任局长大人爱不爱钱大家看不见，那是暗地里的事，大家能看见的是，他像许多其他局长一样爱女人，但凡有点姿色的都在他的视野里，专车里避孕套充足，就像那首歌唱的，时刻准备好，听我集结号。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父亲曾讽刺他没见识，连茅台和马尿都分不清，找只茅台酒瓶装满马尿塞给他，他也喝。父亲与局长的关系很僵，乃至父亲去世时，局长拒绝参加追悼仪式，请不动。

后来局长因索贿败露，惶惶然四处潜逃，他逃哪儿去了呢？逃到了首都北京。这不算稀罕，逃北京的地方官员多了，官员逃到官多的地方，就像乌贼入大海，有安全感。稀罕的是他居然认识了《幻灭三部曲》的译者之一！原来他到北京后四处打探逃亡海外的途径，美国碰钉子，欧洲碰钉子，就想到了南美，辗转认识了精通葡语的译者。译者听说是桂林来的，当然有好感，他的译著就是在桂林出版的呀，于是热情帮他联系巴西使馆。使馆听说是桂林来的，也挺高兴呀，毕竟祖国的文学瑰宝是在桂林第一次以中文面世的。不过使馆提了个条件，说《幻灭三部曲》中文本头版印制不够漂亮，能不能请局长帮忙联系出版社，再做少量布面精装本？

局长一听就答应了，在那座南方小城市，他的能量蛮大的，这点小事应该不成问题，哪怕就是由他出资，他也愿意。可是当他知道《幻灭三部曲》的责任编辑是我，忽然明白了命运的残酷，内心挣扎了很久，始终没勇气前来联系。这一切都是译者后来告诉我的。局长后来自然没拿到签证，再后来被缉拿归案判刑入狱，放出来时头发全白了，如果你看见白发苍苍的他在路上蹒跚行走，还会觉得他蛮慈祥的。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的梦想的幻灭，与一部叫《幻灭三部曲》的小说多少有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