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早晨五点起,匆匆准备了行装,紧着赶奔北京西站。
这是去石家庄的车,票恰好买在了一起,八个光头,上了车就开始讨论。
策划者的目标是五公村,耿长锁,以美国弗里曼、毕克伟、赛尔登三人做的《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一书为中心,对五公的历史和现状,包括与耿长锁有关的当事人,书中提到的人,做一个重访调查。就我个人的想法,当然耿长锁是全国最早的合作社创办人,具有典型意义,其事迹值得现实了解。但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去河北农村走走,看看现状,包括其基层文化教育现状,人口流动与土地流转,农业收入,日常生活,等等。
当天下午是由县委宣传部长安排了一个座谈会,根据我们的要求,召集了方方面面的相关人员。有《耿长锁传》的作者肖献法,有县志办,档案局,县作协,五公村和五公镇的领导,等。第一天是初次见面。先沟通了初步情况,确定了后四天的访谈和调研对象与内容。我们也各自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比如,我提出了想看一看当地的“笛子调”和“鼓歌”,想找本县志,想看看教育情况。主人非常细心地一一做了安排。
接风宴后,晚上在招待所继续开会,把在火车上讨论的话题延续,并由老田主讲。老田是当今中国活跃的毛泽东主义者,铁杆左派。要说“左”的程度(色彩深度),可以说,是文革派。他的文革研究做了多年,工作相当细致,不过给我感觉是,所有这些研究都是为了替文革的合理性辩护。这么一讲,就明白这一路会有多少场架要吵。
领队鲁太光是山东小伙,豪爽,机灵,应变能力强,对基层官场应对自如。我听着他操着山东口音和当地干部群众的河北衡水,饶阳口音对话,非常乐,很喜人。他不用讲笑话,已经很逗乐了。而且酒风相当不错,为全队抵挡了不少老白干。如果没有领队的自我牺牲精神,我们肯定得全军覆没,晚上的单元根本没有办法完成。
《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这本书我没看完,只看了两章半。作者的观点和立场很清楚,他们虽同情中国革命,但对中国的乡村与国家的关系,中共的土改政策,合作化的历史过程,持不少批评意见。当然,他们的批评是建立在对饶阳和五公的详细采访和资料调研的基础上。这对老田来说,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则是要彻底批判此书的结论和观点。
我此行的附带目的之一,也就是要直接接触老田。他在乌有之乡上的多篇文章和讲座我都有过目。虽然他是六零后,并没有象我们五零后那样接触过文革前与文革的历史,但他研究文革,掌握了不少史料,也做了大量人物采访。当然,他对毛泽东的全面辩护和对文革的全面肯定,在我看来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但我对其立场和态度有同情,因为我反对妖魔化毛泽东,反对全面否定中国革命的经验。第三天的晚上,在高建平的屋里,老田和老高做了一场非常精彩的激烈辩论。听得俺这个乐呀。最后双方都有点情绪激动,老田说这样我们没有讨论的基础了。呵呵,他说老高是以人划线,老高后来说,其实老田才是以人划线。我在十一点多时叫停了二位。战火正浓,且去歇息。由于前两天每晚讨论太晚,在老高屋里的这场讨论我给加了“一件儿”啤酒(在饶阳,九瓶啤酒装在一起,叫一件)。
在五公村的采访,包括跟踪采访耿长锁的后人,由老田和何吉贤等五人一组负责。我们五人则到处转看,包括看其他村和乡的农业,养殖业,学校,疏菜市场,温室与冷棚,合作养牛场,果汁厂,铁路电容配件厂。看得让人心花怒放,非常振奋。在几个乡,站在观测台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棚,真正壮观。
我们也进了几个大棚看了看。有茄子大棚,西红柿大棚,甜瓜大棚,葡萄大棚,西兰花大棚。有的采用了滴灌技术,有的利用太阳能和电子测量显示,发展水平有差别,技术在慢慢成熟中,销售卖得非常好。很多村的大棚是大车直接开过来拉走成品,根本不必经过疏菜交易市场。
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农村中新一轮合作化运动。而且是没有国家政治强势从外部强制推行的因素,根据农村情况自愿组合,合理分配利益,公开严格管理,并采用先进技术的现代农业。历史的挫折与灾难,没有白白发生。农民和他们的带头人,非常聪明,细心而稳重,一步一步推进。现代农业合作化,非常有希望。
五公村由于当年是模范村,道路正南正北,铺得砖路。路边种的树种划一。那里即是镇政府所在地,也是集贸市场,逢四逢九是大集。农村嘛,一般办公地点没有暖汽,只是农户家中自装土暖汽。但有一个兽医家里,利用桔杆,在地下挖了一个一米见方一米深的坑,两边走烟道。一次填好料,点上小火,可自燃两个多月,地表温度挺高,屋里暖和。由于天太冷,屋里没有暖汽,我们团队出现非战斗减员,最后一天老田同学和贺照田同学全感冒发烧了,只好在家休息。
如果说最让我感觉振奋的是蔬菜大棚,合作养牛场,和土地流转合作社(反租倒包)的话,那么,让我心最触动的是五公的镇中。要说,这里的学校,除县一中外,就属它了。而且它有室内体育馆,县里的活动都得跑这里来。但看了它的图书馆,看了孩子上学的教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课桌太小,上面堆放着各种教辅。孩子们坐在橙子上,没有靠背。教师们收入低,很不容易。六点了,天已黑了,教育里全开着灯,孩子们在做作业,我们离开校长时承诺,回去后会寄些有意思的新编教材,也设计帮助一两个贫困生的助学金的事情。
最让我偷着乐的是在档案局的半天。眼睛不够使了。他们关心的是五公与耿长锁的档案材料。我关心的是四九年以前的社会状况。大量被保存整理非常好的档案,让我大开眼界。一边照着象,做是目录摘抄,一边暗想,昨晚和饶阳的作者座谈时,总听他们被写什么,写作技巧如何提高,发表困难,等问题所困。其实,凭他们在地主人的生活经历,现场感,又有这么多宝贵的档案材料,何愁写不出好作品?我看了一份有关土改中妇女工作的报告,草纸,沾水笔,十几页,保存完整,里边有许多生动的故事。这都是长篇小说的素材。包括四六,四七年,这里是解放区,在一遍一遍完成土改时,用区币驱逐伪币,并将政府经费存入华北银行的通知,以及征兵中要注意的事项通知,内容非常有意思,表现了当时县委在应对形势与完成上级指示的工作的,工作细节情况。离开档案局时,局长送了我们每人一套县志。这是乾隆年间线装影印版。让我们喜出望外。因为当时我只提了要一套,没想到送了我们每人一套。
与老田这样的坚定的文革派和年轻的知识左翼的接触,是此行的一个特别的观察点。同时,也能看到年轻学生也在慢慢成熟起来。边考察饶阳,边重新构思雪乡行的计划内容。收获很大。
九号晚饭后,搭过路去北京的车。车上人很空,我们九人坐在了一起。马上开始了现场总结,每个人都谈了一些收获和体会。李云蕾的特点一向是沉默是金,不多说话。而年轻学生的体会也明显比半年前东北行时,深刻了许多。团队的具体工作由何浩负责,他虽书读得轴,但做事认真,尽心,责任感强。看来,年轻人就得放在实践中,实战中,锻炼成长。呵呵!我想起在第四天的晚上,与饶阳作者们的座谈会快结束时,主持人问我还说不说。我针对他们提的情况说了一句话。有位欧洲的作者说过:如果你每天早晨睁开眼睛,想得就是写作,那你就是作家。是的,对于写作来说,没有什么业余和职业之分。饶阳的这些年轻的,白发的,写作者们,地方人物传,地方史志,其实正是他们最大的实力,可以产生出震惊全国的好作品。
饶阳,这个正在变化的历史古村,毛苌和耿长锁的故乡,我们还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