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印象
——新保定诗群阅读笔记
辛泊平
这是一篇延期的文字。大概是八月中旬,回老家探望父母的时候,接到霜白的电话,约我写一篇关于“新保定诗群”的文字,当时是很痛快地答应了。因为,那个近期颇为活跃的诗群中,许多是朋友,李点儿、霜白、陌上吹笛、石英杰等人是在省第一届、第二届青年诗会上认识的,而且,这些诗友一见如故,没有那么多拘谨和客套,而是自然、亲切。然而,从老家回来,正打算动笔的时候,父亲病故,然后便是心力交瘁的千里奔丧。中间的周折一言难尽。虽然英杰兄电话里百般安慰,但这笔文债却是沉重地压在了心头。直到现在,我才又一次坐了下来,打开2010年7月的《诗选刊》,打开“新保定诗群”的网页,慢慢梳理先前便有的一些零星的印象。
说实话,对当下的一些有关地域的诗歌命名,我一直持一种怀疑态度。在我看来,网络时代,信息传播极为便捷,昔日的地域特征在文本中的独特反映已经越来越淡。可以这样说,地域的文化特征已经不再是衡量文本的重要法则(像上个世纪的新月、湖畔,当下的莽汉、非非,虽然不是以地域命名,但有相通之处。新时期的白洋淀诗群,更多还是文学史意义上的简单命名,虽以地域为名,但个性差异和文本的复杂性远远大于这个似是而非的旗帜),除非刻意为之,在许多时候,它隐藏在全球化文化的叙述中,暧昧不明,可有可无。比如对加速度下的人生感慨,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同时都能感受到异化的压迫,卡夫卡式的恐惧不仅仅是病态人生,更大程度上还是源于时代。所以,我更愿意把“新保定诗群”看作是一个有着灵魂诉求的当代人的文学沙龙。在那个空间里,没有清规戒律,没有大一统的美学要求,每个人都是惟一的自我,彼此没有偏见,更没有义务,只是因为一种精神呼吸,因为一种灵魂关怀,自然而然的走到一起,来去自由,聚也欢欣,散也淡然。犹如一家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只是有一个相同的胎记,那就是诗歌。所以,我依然习惯个案分析,关注每一个鲜活生命的呼吸和体温,以及深层的律动与追求。
我曾经在《河北青年诗人扫描》中,简单地谈过李点儿、霜白和陌上吹笛的作品。在我的印象中,李点儿是一位比较传奇的诗人。在拥抱缪斯之前,她相夫教子,享受着生活的琐碎与悲欢。在家,她为人妇、为人母,在单位,她是工程师,双重身份,扎实的作息,这一切都似乎不允许她有跳跃的思维。然而,从接触一份诗刊开始,她的思维跳跃了,飞翔了。从柴米油盐的油腻中成功突围后,李点儿在分行的文字中发现了另一个饶有趣味的清新天地。她的诗歌出手不凡,超越刻板的训练期,一上来便是相对成熟的文字,并很快获得了诗坛的广泛认可。这本身就是诗歌魅力的生命再版。阅读李点儿,我常常会想起小说家毕淑敏,那也是一个中年开始写作的作家,但同样在很短的时间内获得了响亮的名声。她们的写作经历几乎就是一个文学现象,同时也是一个理论证明。在现代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生活被无限冷落,现实让位于虚构,感悟让位于技巧。然而,古今中外的文学常识告诉我们,生活永远是写作绕不开的大道,是写作的土壤,是写作的根基。一个没有生活的写作者是可疑的。正因如此,有生活的李点儿才写出了让人感动的诗行。因为,她的诗歌不是凌空高蹈,不是无病呻吟,而是和生活、和生命血脉相连。她的诗歌就是她生活的写照,是她内心的自然流淌,所以,它注定有人间烟火的温暖和生命细密的掌纹。
霜白的诗歌几乎就是精神还乡之旅的文字痕迹。在他的笔下,那些打烙着时间印记的人事触手可及。他的怀念植根于当下,但精神之乡却在远方。远方以远,并非是海子所说的“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那里有诗人醉心的田园和亲情。现实不堪,“我的爱比我老得更早”(《诺言》),“我们曾经太炽热,我们太快了在风中,我们不能阻止地慢慢消磨了自己”(《当我们不再热爱》),霜白发现了掩藏在日子之下的生命秘密,冰冷而又公正的时间,那是我们必然承受的命运,是沧桑,是法则,是生命必然的轨迹。但诗人还是再次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有意忽略必然的时间,谨慎地对待灵魂的脉搏。他发现了“快”对生命的的伤害,拎出了与时间同步的悲哀。在霜白的世界里,生命的转身并非背叛,而是对生命自然状态的驻足留恋与深情回眸。
石英杰的诗歌是粗砺的,它有饱满的血管和强壮的肺活量,然而,这种粗砺的背后,却不是那种古典的豪迈,它更多传递的,是现代人在五光十色中的身份不明的痛苦与焦虑。在分工日益明确的后现代语境下,现代人已经迷失在物质的方阵中,审视自我、精神追问几乎成为这个时代的绝响。然而,石英杰却在这条充满悖论和危险的精神之旅中踽踽独行,穷且益坚。要走窄门,这是上帝对他的圣徒的谆谆告诫。石英杰不是宗教里的信徒,但作为诗人的他,却时刻警惕地打量着在眼前招展的各色旗帜,固执地坚守灵魂的纯净与高度。可以说,石英杰对现实的身份和状态是不满的,因为它的无序与荒芜,因为它的庸俗与世故。他理想中的内心生活不应如此,它们应该饱满而不是苍白,应该坚定而不是彷徨,应该清晰而不是暧昧。正因如此,石英杰才不厌其烦地叙述他当下的羞惭和忏悔,它不诉诸物质,直指灵魂,它是诗人自觉的当下救赎。
雁无伤的诗歌不仅严谨,而且充满了思辨的智慧。作为女性诗人,雁无伤没有沉溺于一己之欢和一己之悲,而是凝神于充满悖论的生命现场和比生命更为饱满的时间谱系。“音乐在暗夜里焚烧着也是音乐/而历史的变化 则在不变中被永远地留下”(《仓促的与苍白的》),这样的认知是对历史的深层洞悉,是对历史真相的温柔的叙述。在《杜撰之美》中,雁无伤更是直切生命的肯綮,从人为的、无益的繁复中还原生命本来简单的底色:“此时冲撞并非敌对 而只是有人类长途跋涉/鞋上依旧带着昨日的泥巴”。可以说,因为思辨,雁无伤的诗歌显得阵脚细密,诗句绵连,如丝如织,如水如烟。从某种意义上说,陌上吹笛的诗歌和雁无伤的诗有相同之处,细致,优雅,不同之处在于,雁无伤的诗歌有书房的气质,陌上吹笛的诗歌有乡野的气息。当然,如果从细节处着眼,陌生吹笛的诗歌有更多值得称道的地方,她的感觉很好,有地气,有月色,有飘逸、辽远的眼神。
苑楠的诗歌是向内的,向流淌的心灵取证,向高贵的灵魂致敬。正因如此,读苑楠,你读不到让人厌倦的家长里短和婆婆妈妈,更多的是她关于生存和生命的体验和感知。“习惯了珍惜粮食,和卑躬屈膝/只在沉默的眼神里埋下恐惧、不解/当一切,达到足够安静的时刻/你能偷偷地听他们的心/这悲苦的浪花里有一半纯洁,一半胆怯”(《沧浪》),读这样的句子是沉重的,因为,诗人用安静的文字揭开了生存的不堪重负,和生命的双重人格。这既源于诗人敏锐、直接的感觉,也源于诗人深沉的思考。这样的写作有效回避了那种烂俗的“轻巧”,而是抵达了生命原本的色彩。
红尘看过,诗人们懂得了世界中心的喧嚣,也明白了边缘与低处的意义,所以,谷雨和七叶才会自觉地洗尽铅华,坦露素朴。素朴的表达,素朴的情怀,却藏不住诗意的心灵。谷雨深情地吟咏村庄和与大地平行的植物,“盘桓 游走 深恋着人间”(《风语》),七叶深情地呢喃淳朴的木匠和前世今生的爱恋。他们都没有回避现实,而是坦然处之。这是一种生存状态,更是一种生存智慧。远离琐碎与粗鄙,梦随缪斯,以平常之心应对大千世界,自会有一片平静自足的天地。
枕月听雪的诗歌很有特点,大多短制,机智而轻巧。一组《散碎的梦呓》,无论是感叹时光的流逝,还是写回忆与期待的焦虑,都是淡淡的,有青春的任性,也有青春的透明;即使那些让人羞愧的杂念,也是那样真诚、坦率,让人感受到红尘中随处可触的点滴幸福,让人对凌乱的人生多了若干驻足的流连。这样的作品不是因为知识,而是因为感悟。
无论是易州米的“多少次,我无限怀念那绿车皮/怀念那条孤独的单轨,以及/一天往返一趟的班次/曾带着童年的勇气/原路返回”(《绿车皮》),还是鸿影的“你眼中溢出泪水你发现,你不过是一只游离于生活之外的虫子在叶子的背面缓慢地爬行”(《寂》),其实表达的都是哲学的基本命题,我曾经是谁,我现在又是谁。在物欲横流、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当下,灵魂的追求已成奢侈,面对这样荒芜的精神空间,诗人是痛心疾首的,所以,他们才会有那么多的不适应,有那么多的对昔日的怀念。这是一种精神的还乡和灵魂固守。相对而言,张劲鹰算是老诗人了,但她的诗行流淌的是年轻滚烫的情怀,无论是对于写作,还是对于人生,这一点都弥足珍贵。
或许是因为父亲刚刚病故的缘故,当我读到普力刚的《父亲的铁锹》(载2010年7月号《诗选刊》)时,我再一次泪流满面,诗人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关于生死的秘密:“是从接近根处的泥土/开始,到厚厚的尘埃结束”。死亡是大道的一部分,我们本应该坦然领受,然而,我们是泥土之子,血管里流淌着先人的血液,所以,我们无法超越。而这种局限,恰恰是人之为人的重量和意义。
在这里,我特别想说说对温经天的阅读印象。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被埋没的诗人。一面是相对陌生的诗名,一面是成熟稳健的诗歌。强烈的发差让我感叹不已。温经天的诗歌技巧娴熟,成色十足,文化含量与人生感悟并举,相辅相成,充满了饱满的生命感和自觉的文本意识。可以这样说,他的诗歌是学院的,知识分子的,厚重而深邃,即使放在更广泛的范围内阅读都是优秀的。但温经天却是低调的,他只是默默书写着心灵的轨迹和思维的波澜,宠辱不惊。我喜欢这样的诗歌,喜欢这样的诗人,当然,更对他的写作充满信任和期待。
杂七杂八地写了这么多,还是觉得意犹未尽,但精神和体力却有些不支了。我知道还有很多诗人值得关注,只是因为各种缘故,我无法一一细读,是遗憾,也是念想。从写作的意义上判断,我相信时间,也相信未来。2010-9-2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