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末,我去了趟湖南郴州嘉禾。本是不想去的,一则过去意义不大,二则假期较少,家里外婆身体不好,顾此失彼,所以不想轻易请假。但我表舅不顾这些,只一味的喊我过去。他还打电话到我外公那里,说可能是这两年逢年过节没走动,我有些不讲亲情了。意思相当于向大领导打报告: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认不倒。
我那舅舅,是我外婆的姨侄儿,即我外婆的妹妹的长子。当然,昨天,我知道了他的一个新身份——水果男孩朱鸿磊的大伯。他在嘉禾黄牛岭煤矿井下受伤了,小腿骨折,矿上没有进行工伤认定,包工头只承认拿给他2000元。黄牛岭虽属于湘煤集团,但实际由私人承包,只缴纳管理费而已。我找湖南国资的企业领导联系处处长,她表示我与她不熟悉,只能提供一些渠道。后来我致电该矿书记李,该矿上即到劳动部门去报工伤,但已过了60天的期限,劳动部门不予办理。于是包工头开始承诺赔偿1万元。我询问我表舅,他的伤其实并不重。我认为,这属于小事故,有些关系也不值得动用,我过去也没多大必要。
之前我舅给我电话,他说我又不会说啥子,看你能帮我不,如果你都不能帮我,我就只有跛着脚回家去了。后来矿上承诺赔偿多一点儿后,他大抵是受人蛊惑,期待着能陪更多钱,因此催促我无论如何过去一趟。碍于情面,我25号请了假,在26号抵达嘉禾汽车站,遇到了来接我的舅舅。已有好多年不见,他有些不认识我。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大有改变。我小时经常去文昌沟拜年,我那二姑婆(外婆的妹妹)对我们很好,去了很热情,炒的腊肉实在是香得很。他们家的门上挂着一把古董似的锁,猪圈角有一棵枣树,地坝种了洋丝瓜,坎下的院里,还有梨树,柑子树等。印象中的表舅,五大三粗,他拿起地上的手墩(石锁),举起来,顶在楼桴上,说:外甥,你看!眼前的大舅,已不复那个形象。有些瘦,面色不好,还跛着腿。我们去车站旁边的小吃店,叫了一个炒猪肝,炒红薯叶。他去隔壁的店里给我买了包白沙,还叫了个啤酒,我们喝着,他告诉我,脚其实已经痊愈了,只是故意装着有点跛的样子,好让老板多拿点儿。
吃完饭,在门口打摩的,一个司机说20,另一个司机说15,我舅说,坐长安车一个人才5元。那司机没说话,我舅试探着说13,那司机依然坚持15,我舅说,走!车子行驶在湘南的土地上,道路两旁绿油油的,只是过田心乡时,各种车子乱停乱放,甚至有挖掘机也胡乱停着,很考验人的驾驶水准。过了矿上的宿舍区,再往上,几家小店,店里很多人在玩牌,或喝酒。矿区则在岔路口往右,我舅租的民房,在路口往上。进屋时,知道舅妈已非原配,前任大抵是嫌我舅家穷,跑球了。现任舅妈就是文昌沟的,带着几个孩子,嫁给了他。
聊了下情况,休息了下,表舅的一个堂兄过来,他是矿上的技术员,说了一阵,煤矿有几个包工头,煤矿也将相应的安全责任承包给了包工头,所以煤矿上不认,包工头是彭水联合人,原来只承认2000,现在承认一万。表舅另外也请了人过来,正在路上,次日即能抵达,帮他找煤矿谈判,希望煤矿能赔偿多一点。
我和舅去找了下他堂兄引荐的该矿安全负责人,人挺好,对我们挺实诚,虽是高管,却向着弱者。
晚饭时,又上来一个中年妇女,说起来也有亲戚关系……照老家的辈分,要喊姑婆,她丈夫在几个煤矿辗转打工,患上了吸尘病,正打官司。她则带着几个孩子,租住在一个小屋里,在附近的池塘里养了些鸭子,等着官司的结果和煤矿的赔偿。
吃饭间,自然谈到安全问题,煤矿是个高危行业,入井三分险。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在黑暗的地方做着艰辛的体力活。在下面,有瓦斯的井,自然是百分百不能带烟下去,也不能带酒,在井里得全神贯注,当然,也有人将啤酒装在水壶里偷偷待下去。就在6月23号,附近的田心 矿死了三个人,官方报道是三个人,据说其实是死了6个,煤矿为了掩盖真相,喊了三个演员下去,装作安然无恙的上来。在黄牛岭也有出事的,表舅的堂兄朱某说,那次矿上让他下去把人弄上来,接应的人又没来,他一个人坐在尸体旁边等待,压抑的井道,以及身边冰冷的血腥的尸体,让他恐怖不已,只有一个手机陪伴,他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一首《月亮之上》让他感到还有东西陪伴……谈及一个工人出事,表舅妈插嘴说,哪个叫他头天晚上去嘉禾了,第二天精力不集中。嘉禾是附近的县城,县城里有灯红酒绿的地方,这些诱惑,足以让疲累的煤矿工人们放松警惕……
吃饭间,一个校友(连湖中学的校友),长我几岁,听说我在黄牛岭,骑着摩托过来,在路上还摔了两下,走进屋时,满手和裤腿的稀泥巴。他在附近找了个老婆,境况还可以。晚上就去他在煤矿生活区租住的宿舍睡觉。第二天早上,从宿舍出来时,几个女人在那坐着,校友就给我讲,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就是新闻“郴州矿友曝矿主掩盖事故:炸巷道井下藏尸”的女主角,煤矿虽然赔了几十万,但她老公的尸体却没有下落。
27日早上,去找该矿老总雷,但推到人力资源部和包工头处。中午时,我吃完饭在午休,忽然又人拍醒了我,第一眼,没有认出来,说是我老同学,我楞了两秒,想起是小学六年级和初中的同班同学栋源。栋源成绩好,数学也好,打乒乓球更是学校里的前几名。可是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见过。如今没想到十多年后异地重逢,都很兴奋,坐起来摆龙门阵。他说已结婚,生了两个娃儿,在煤矿,收入也还可以。一般而言,在煤矿,每月拿5000到7000之间,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有一定危险,去年也承包了一小部分,但收效不大。
我们聊到了很多老同学,大多都十数年不见,有的甚至想不起名字,想不起相貌。我提到了一个小兄弟,叫徐胜利。栋源说,他已经死了。我大吃一惊,问怎么死的。栋源说是在黔江被车撞死的。不由有些感伤。我说,我和他关系好。栋源说,但是他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我说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那个瘦小的兄弟,在读初中时,我曾去他家帮忙插秧。他母亲去世很早,他后妈是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哑巴。姐姐16岁左右就出嫁到了荞地村。家里还有父亲和一个婆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大抵就是来形容这样的家庭的。去插秧时,他们家里吃的肉,有人说是死猪肉,即不是自己家养的,可能是被抛弃在山沟里的病猪。有次周末我去他家,周日傍晚去学校时,他们家里已经没有米给他带到学校了。他婆婆说:胜利,带红苕去得行不啊?……在这样环境成长的孩子,小偷小摸,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都熬过了那么艰难的岁月,基本已经成人的兄弟,人世间还有很多美好,你知道么?或许,走了也好罢……
下午,表舅请的两个人亦到了矿上。一个是他的岳父,一个是我的干舅舅,外公的义子。外公的义子姓周,利川文斗长顺人,曾在仕途前景可观,但造化弄人,现在经商。周舅口才极好,思维缜密,又熟悉法律,对安全事故的索赔处理有数次成功案例。周舅在幼儿时期即认我外公为义父,是以情感极深,我与舅也是无话不谈,没有代沟,也没有隔阂。
当天给包工头打电话,包工头称在嘉禾有事,回不来。
晚上同眠,聊了很多,也商讨了次日的一些思路和策略。
28日晨我们去找该矿人力资源部部长,那家伙满脸横肉,从当地财政局局长位置退下后,到煤矿去搞点儿事。开始时不讲理,说话修养一般。后来态度稍好,但他声称没有进行工伤认定,如果要让煤矿赔偿,则需要进行伤残鉴定后的裁决。所以,如需私了,我们只得去找包工头谈,包工头是老乡,联合人,虽然身为同乡,但一说到关键问题,说到赔偿数额问题,则坚持在原来所说的1万元。
由于我与周舅时间成本有限,亦不可能呆在湖南陪同他自己去进行工伤认定,再做伤残鉴定。其次,表舅识字有限,对于法律更是不懂,就算填一些相应的申请表格,估计都会大费周章。再则,从他自己的感觉来讲,脚已痊愈,稍微修养,即可另谋差事。另外,就算进行工伤认定,再进行伤残鉴定,其等级及赔偿是否到位,时间长短还有很多未知因素。因此,我们选择了与包工头私了的渠道,这算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29日晨,我联系了下新华湖南分社的记者谭,因为我看他是报道新近附近矿难的记者,就找北京俞美女打听了他电话。但他说,这种事情太小,他不好出面。
10点过,我们再度与包工头谈,此人虽然在矿上赚钱不少,但他说,有些钱该给就给,不该给的就不给。就算是在赌桌上输掉十万八万,他不后悔,但没道理的多给人一分,也不愿意。后来总算是有所妥协,承认多拿一部分,算作为几位过去奔波的人出点路费。
由于单位2号要去河南焦作安阳等地,所以我急着回京,基本谈妥,周舅已能掌控局面,虽是妥协,倒也能差强人意。于是,包工头驾车送我到嘉禾,下车时扔给我几百块钱,说是路费,我扔在了后座上,以保持装逼的严谨性。下车他给我买了到郴州的票,然后留了电话。吹了会牛,我聊到了联合他的老乡,比湖南国资一把手还高,他则说他在其他方面的投资,比如五矿在湖南有色的一些业务,他说,你不晓得,赚起钱来吓得死人……
郴州比较脏乱,没我想象中的美好。我买了票,在火车上的时候,接到那校友的电话,说怎么走了,还说一块到嘉禾请你好好玩的啊。
我自然也有各种借口推脱。挂了电话,回想这几天,井下虽然没下去,但是可以想象。黄牛岭并没有黄牛,有一座葱郁的柔软的山。夜晚,在山坡往东南方向看,远处的天空被嘉禾县城照得暗红,那里,是矿工们的天堂,矿主们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