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范老
提起范用(下称范老)这个名字,心里就充满温暖。二○○一年秋天,我写过一篇题目叫做“这几年,常想念范用老先生”的短文,发表在《明报月刊》,国内的朋友可能都未曾读过。文章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今年三月,北京三联书店正式向我约稿,说范用老先生全力向编辑部推荐我和剑梅合著的《共悟人间──父女两地书》,他们接受范老的推荐,希望在北京出简体字本。可惜这之前我们已把稿子交给上海文艺出版社。约稿信是通过天地图书公司转来的,“天地”的朋友说,范老还请蓝真先生代购五本《共悟人间》送给国内朋友看。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范老已八十高龄,身体又弱,但还是这样谦卑,这样认真阅读,这样实实在在地挚爱我和剑梅的书籍,该说什么呢?该怎样表达心里的无限敬意与谢意呢?
七、八年前无法表达谢意与敬意,七、八年后的今天仍然无法表达。今年六月初,我去国十九年后第一次返回北京,首先想看望的就是林一心、范用这些从情感深处关怀我的老人。那天,秀玉带我到范老寓所,面对着他,我心里明白,此时面对的是一个在艰难时节支撑着我的诗意生命,一座甘“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人格的丰碑,一位读书、生活、新知的酷爱者与护衞者,一颗高尚、正直、纯粹并洋溢着人间情感的心灵。儘管如此想着,但说不出话来,只为岁月给他带来的明显的苍老暗暗感伤。
其实我和范老只是神交多而世俗的交往极少。在国内时只见过两、三次面,也没有说太多话,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把与林岗合着的《传统与中国人》书稿交给董秀玉时,他在边上坐着,立即把稿子拿过去翻看,接着就说:前些年三联靠炒冷饭过日子,现在需要新书,你们帮了我们,应当谢谢你们。书稿决定採用后,他又亲自为我们设计书的封面。《传统与中国人》现有香港版、台湾版、韩国版,而北京原版的画有一个阿Q头像的封面,就出自范老的手笔,这真是我和林岗的光荣。除此之外,我从朋友处知道,范老喜欢读我的文章与书籍。没想到,就在这样一种单纯的、明淨的交往里,范老却对我投入最真挚的情感,我去国十九年,他关怀十九年,年年如此,岁岁如此。我几乎每年都接到由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刘文良转来的范老的问安或贺年卡,卡上暖心的话总是让我久久难忘。由于四方漂泊,搬迁十几次,许多信件、贺卡也跟着浪迹之后而不见踪迹,但范老的几张卡还夹在我的书里,其中较早的一张写着:
天各一方,我常常想念您,以及其他几位老友!我一切如故。祝福。
范用 一月二十日
这张卡是范老自己印的,我格外珍惜还有一个原因是背后有首王安石的歌咏“孤桐”之诗,是张白山先生书赠给范老的。这首诗是王荆公的自白,也是范老的人格写照,我常以此自勉:“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断五弦琴。”与这首诗的境界相似,我又发现王安石的另一首诗,也是范老的精神图画:“森森直干百馀寻,高入青冥不附林。万壑风生成夜响,千山月照桂秋阴。岂因粪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庙乏材应见取,世无良匠勿相侵。”(《王安石全集》下,诗集二十三,上海大东书局本)范用仅读过小学四年级,最后却成了博览群书、高立书林、独生夜响的书界风骨,这完全是自得乾坤造化之心。
范老的正直、谦卑、孤高不附之性,是我在万里之外才真切地感受到的,他的酷爱书籍、读书真读进去的罕见的书痴性格,也是分别之后才认识到的。大约是一九九八年,他在给我的短笺中,说他“读了《告别革命》之后,才知道许多人只读了书皮”。这句精彩之语,包含着多少内容?今天我可以用千言万语来注解,但只想说,知音就在三联。二○○一年八月,又是天地图书公司的刘文良告诉我,说范老写信给他们,说我的书他都有,就缺了一本《漫步高原》,请“天地”帮忙补齐。我请文良把此书立即寄给范老后,他在八月三十日写了一信给我:
再复兄:
先先后后收到香港天地转来的赠书,可以说是我最高兴最愉快的事。退休已经十几年,什么也干不了,就是安安静静地在家读书,由此也就想起跟老朋友相处的日子,希望彼此都珍重,以期再晤。不尽,即祝健安。范用。八月三十日。
一个两三代知识分子共同敬重的老出版家,一个满腹诗书的老前辈,一个我心目中的中国书魂,把收到我的书,看作“最高兴最愉快的事”,这对我是怎样的荣誉?怎样的厚爱?为此,我在怀念范老的短文中曾作如此感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在这个世界上漂来泊去,竟然还有一双真实的、真知的、温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足迹与心迹。这一刻,我真的感到有幸,感到被故国一颗很美的赤热的书魂所厚爱的幸运。”
注:
2010年9月14日,当代著名编辑家、出版家范用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逝世,享年87岁。
范用,原名范鹤镛,1923年7月生于江苏镇江。从15岁进入出版社工作直到生命最后,范用把毕生的精力和心血奉献给了出版事业。
范用在新中国出版界业绩卓著,为我国新闻出版事业作出巨大贡献。上世纪60至80年代,范用先生曾任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副社长,三联书店总经理,为人民出版社、三联书店乃至整个中国出版事业作出了无可替代的巨大贡献。先生所坚守的出版理念,他的精神风骨、大家风范深深影响了一代出版人。
范用的编辑思想和出版理念对新时期出版工作的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他个人却淡泊名利,胸怀宽广,从不存任何功利和私心。早在1989年,他就致信人民出版社,自拟好讣闻,并留下遗嘱,“不追悼,不去八宝山,遗体捐供医用。”其人格风骨,情真意切,堪为典范。
范用一生视书如命、爱书成痴。如今,他静静地走完了为书籍的一生。正如作家刘再复所说:“太阳落山,书魂永在,高格盖世。”范用的品格和风骨将长留人们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