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睿的第三只眼


游睿的第三只眼:逻辑性和超逻辑性

波佩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一个好的小说家,除了拥有一双善于编织故事的手,他必须同时具备两只诗人的眼睛,甚至第三只。他不仅能端呈现实物象,亦能发见精神端倪和未来的趋势。

这样说并不是要去拔高某一种文类,而降低甚或否定小说的基础价值,因为文学艺术之终极境界是相通的。事实上,好的小说就如像被争议的好的诗歌、散文或者其他样式的艺术那样,它除了要具备好的音乐(古曲、交响、蓝调抑或摇滚)之旋律和节奏、舞台般由对话之局限(若比文字的局限性)延拓开来的戏剧性、绘画那样由色彩和线条的语言调和出的深邃的意象,甚至,必须具有诗性,以区别自古以来,尤其是当下那些简单而又烦琐的写手们,粗暴粘贴和滥用复制技术,想象力和精神性严重缺失,仅于娱乐性周边打转的故事。由此,如斯话题将关涉逻辑性和超逻辑性。

    小说的基本法则有多种,逻辑是基础。即便如我们所经历过的时代那样,拥有A就是A”“A不是B”的判断,甚或在我们的记忆中,从露天电影里接受到的好人坏人之区分乃是社会的主流意识那般,我们打小的文学概念里,对于文学人物的塑造,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既没有中间概念,也没有边缘意识。然而,即便是在这样一个全民娱乐时代,也有可供参考的价值娱乐,如此,当你处于电影《绿色奇迹》观后,陷入长久的关于A”和B”的困扰之中,当你发觉人性的往往深度发生在好人之躯,而恶贯满盈的坏人,在终极时刻也会散发出夺目的人性之的光芒的时候,得出类似于游睿小说对邱小渡”和“花似玉”们的诗性观照和言说——这般言说来自于他对第三只眼的运用:超越逻辑性。

    游睿是一个作风严密的青年作家,无论他对小说结构的苛求、语速和节奏的掌控,还是人物塑造的功力,以及由故事的发生到结束而洞悉和找寻到的思想底色,这所有,当然与他丰厚的生活底子、文学准备、严格的语言锻炼,乃至于由写作训练、勤奋思考而达至的文学观念有关。他的逻辑性,来源于对生活的细微关注从而厘定出生活的道理;他的超越逻辑性,则来自于文学天分之中对终极信念的有意识激发。如斯结合,可以认定为游睿小说之文学性诞生的由来。

    循乎常理是基本,诸如邱小渡事件的原发状态,始于一个处在游离状态中的少年日常,若按通常逻辑,A就是A,A不是B,邱小渡当然也不会在一瞬间滑向恶的边沿,这当然也是行得通的。但是,独立的观察,不仅是对当下生活的一种呈现态度,更高级的是,把这种状态的未来趋势给找出来,警示于阅读。未来于当下,总是处于一种非典型形态,它要代表的,或许更多的是即将发生的人性变革,于是乎,当游睿与邱小渡相遇,必然会导致人性的深度发生和裂变,亦即未来的形成,这个未来,便是需要一个高明的作者处于有意识之中,处于文学性之中(即便有时会牺牲部分娱乐性),终于得以发见,使得阅读可以保持新鲜的遐思和警示。

    是的,第三只眼来自于经历物质世界,洞穿现实,超越物理,达到精神的真相和趋势。

    游睿要去做的,大概便是这个工作。在陈述性或表达性的话语中,有可能存在着极其矛盾的因素,这些因素须得在改变它们隐含的意思或成见的情况下,才可能被一个小说家合理利用,而保持其逻辑的一致性,从而有效地揭示出——让我们一直处于不安的、未知的、无限的“下一步”。游睿小说正是如斯体现。

    《花似玉的火车》中,“花似玉”这样一个近乎网名的名字,于作者的潜在意识,是否本来就具有虚拟性,不得而知。但是暗含在这个小说背后,对精神现象的追求,不言而喻,则是游睿想要到达和去实现的一个小说理想。风尘女子花似玉的一段奇遇,彰显了人伦的基本和潜质,善与恶的快速转换,令人眼花缭乱,游睿最后所要揭示的:即便是在如斯浮躁的社会现实中,人性的温润与爱的渴求,依然气若游丝般地存在着,哪怕是一个卑微到近乎不值一提的流莺、一个流浪汉或者四处梭巡的偷儿,而爱的主题,彰显了该篇小说的“信仰”。是的,游睿小说通过把一些特殊的、不具普遍性的文学人物,放置于更为特殊的现实场景之中,想要找寻的,正是貌似不合现实逻辑,实则深度契合于当下社会——精神领域之中的“非常逻辑性”。

    同样,在《画鱼》的阅读中,亦可读出作者的此番意愿。极端的场景,各色人等,被作家游睿有意识抓取,并放置于一个被武力侵略的小城之中,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结局永远在变化中,结局一直有多种可能性,标准答案是局限的。游睿小说同时高明地承继了中国文艺传统抖包袱,这一抖,把各种人性展露无遗。这使我想起2010年一部关乎人类信仰缺失危机的电影《艾利之书》,同样是处于非常态的环境,极端的人性恣肆,漫溢到整个人类精神状态的裂变之中,但是,唯一不变的,那就是信仰,信仰,乃人性的必须,也是一切逻辑和超逻辑的基点,即便是在那样一个末日状态之中。

略萨在托马司·曼的小说《在威尼斯之死》的阅读感言中说,一读再读之后,总是有这样一种不安的感觉:即使再认真阅读,也有某种神秘的东西留在文本中。我想那神秘性,便是由人物内心的瞬息万变,而导致的不安,因此结局永远不可能有定论,它将随着精神的变化而发展,在小说艺术中呈现永恒的魅力。这如同眼前游睿的另外五个小小说,呈现的无数个结局那般,这种不安,客观上造就了小说的变形艺术,使得小说这种艺术样式散发出诗性的光芒,而不再仅仅是娱乐故事。

诚如略萨接下来所说,一个人物的内心世界,既同主人公的灵魂有关联,也同人类的普遍体验有关,那是一种突然出现的秘密召唤,它把我们给吓住了——因为我们原以为这个神秘的召唤,早已从我们中间通过文化、公共道德或者纯粹社会生存的欲望排除在外了。

事实上,略萨所要表达的,也正是年轻的游睿们的写作潜意识,用第三只眼,发见并厘清我们的身体生活,培养精神价值,从而抵达——我们或许从未碰触过的超逻辑领域,在小说艺术之中,甚或在我们的现实和未来的人生之中,在精神生活之中,那将呈现出一种怎样的命运的深度。

 

                                              2010.8.11 波佩匆于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