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争光的《少年张冲六章》忧思深广


 

杨争光的《少年张冲六章》忧思深广

 

    激情足球退场了,我的激情也似乎一下子退潮了,我是不会再熬夜看世界杯了,让功利主义足球大行其道去吧。还是回到我们的文学上来。我想向博友推荐一本好书,那就是杨争光的新作《少年张冲六章》。

    读到张红旗第一次把张冲吊在门边,张冲都尿不出来了,我掉了眼泪。我觉得这里的父亲张红旗,母亲文兰,还有他们的儿子张冲,都掉在一口深井里,周围有无边的压迫感,所有的人都在挣扎,都逃不出一个空间。这个空间看上去很阳光,很和谐,可是有一种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们,我们看不见却无时不在的压力。我们可以感知它,却没有力量超越它。从古至今,还是无法超越。是的,我们只能说,不这样活,又能怎样活呢?社会和父母要求于张冲的,激起了张冲的反叛,他是以盲目的和畸形的样态在反叛,他交出来的成绩单总是那么糟糕透顶,他染黄头发,戴大耳环,他抽烟,他飚车,他暗算可憎的老师,他用板砖拍街上的混混,于是只能遭毒打和被抛弃。他不乏正义感,最后他惩治了嫖娼的公安局长,自己却也因此进了少管所。在整个少年时代,他和父亲双方都痛苦万分,母亲回护他,却无法为他的不争气辩护。小说写的虽是关中乡镇的故事,不是城市的,但在文化人格上,心理结构上,父母的愿景上,城乡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我们只能发一声浩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所有的孩子并不都是张冲,张冲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从张冲身上引发的东西,却是每个幼稚的心灵都感同身受的。张红旗与张冲的矛盾,张冲与老师的矛盾,张冲与社会的矛盾,并不是单因单果的,而是全面的,盘根错节的。张冲在初中毕业时的“自我总结”里说:“我上了九年学。我记得我上一年级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学习的。二年级的时候我也还喜欢学习……我爸给我支了个石头桌子……我爸说石桌是火箭发射基地。他希望我好好念书,考大学,将来能上天入地成龙成虎,其实就是成为人人都羡慕的大人物。……后来,我让我爸失望了。……我不爱学数理化,英语更糟,有点兴趣的是语文……我喜欢……一喜欢就乱动脑子,出洋相,故意惹老师生气,让老师难堪……我成了问题学生。我承认我是问题学生……”。张红旗两次看张冲的成绩单,全不及格,受到惨痛打击,在精神上陷入极度苦闷,如笼子里的困兽,闷得难受,显得极度虚弱,可怜。他无法解脱,他的资源太少了,无非是念叼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再加上宝剑锋从磨砺出,人过留名啊种种,对张冲不起什么作用。在张红旗看来,理想人生就是光宗耀祖,像陈大的儿子那样,坐小汽车风光地回乡。是的,他能感到,这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儿子是另一个自己。他悲怆地对张冲说,就指望你了,爸求你了。几近哀求。

    张红旗错了吗,也不能说全错,但他的“成功学”为什么总是失效,却值得深思。张冲本是个好孩子,聪明、倔强、善良、正义、肯动脑筋;张冲的反叛,冲撞,奇思怪想,源自于他的反抗禁锢,追求个性自由的天性,他要成为他自己,又不知怎样才能成为他自己。这时候我们的文化无所不在。父母,亲戚,民办教师也构成一种文化。他们好像只知道不断地伤害张冲的自尊心。除了父亲的打人,体罚,吊门吊牛槽的虐待,还有集体的虐待,就是心理伤害。石桌,是个象征,是所谓的火箭基地,一直压迫着张冲,张几次掀,都掀不动,后来就砸断了它。父亲说,你把我的心掏空了;儿子说,你把我踹不成你想要的那种人。直到张冲说,“我没爸没妈我是玉皇大帝日下的!”

    杨争光说:“我们是我们孩子生长的土壤。我们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生长的土壤。”张冲在小说中的结局是进了少管所,事情何以闹到这种地步,出现这样的结果,可以思索的东西的确非常之多。在这里,中国人的伦理道德和作人处世的尊严面子,中国人的民族性格,以深刻的精神冲突的形态,全包含在内了,于是绝不仅是个望子成龙的问题。是的,张冲被关了,他是否本来就一直在一个无形的笼子里生长着呢?

   《张冲六章》读来毫不轻松,有很强的压抑感。它不是一部简单的写成长的小说,也不只是通过“问题学生”来写教育的困境,而是直指文化,直指人心,质疑我们民族历来崇尚的精神价值和人生理想,力图写出我们文化土壤的极端复杂性、缠绕性以及我们怎样以爱的名义实施着扼杀,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孩子。在少年张冲的青涩形象里,埋伏着苍老的根系。这既是关于一个少年的,也是关于一个民族的;既是关于教育问题的,也是关于民族精神如何强健,如何独立的;既是关于一个人的成长史的,也是关于人性,人道,人生价值取向的;它着重写了一个少年的不幸的“成人化”过程,爱他的人,却在一步步把他往精神的绝境上推,周围的成人,教师,父母,同学,亲戚,其心理深度和灵魂状态也都不那么简单。我想,用忧思深广一语,也许可以概括。用鲁迅先生说过的“梦醒了却无路可走”,也许可以说明作者和读者至今依然困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