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年代农民多患什么怪病?


 

饥荒年代农民多患什么怪病?

 

    1960年,是三年大饥荒中最严重的一年。我家吃商品粮,父母有工资,一家人尚且要忍受饥饿的折磨,生活毫无保障可言的农民,情景更加悲惨。

    人遭受饥饿折磨的第一阶段,是生病。因此,医院,也就成了饿病者的集中之地。

    总铺是区所在地,下辖六个公社,总铺医院做为区医院,医疗条件比公社医院好,医护人员的水平也相对较高。医院是一四合院,前后两进房,为砖墙草顶,这在小镇上很少见。院子不大,有房十余间,分作门诊、药房、诊疗室、手术室、病房,还有一间中医室。我家离医院不远,放学或星期天,我常去转悠。

    那些因饥饿而患病的人,有的是乱吃无名野菜而中毒;有的因吃了麸糠草根等物,解不下大便;更多的人是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浮肿。有的人是自己走来的,有的人是亲友抬来的,有的人已病得不轻,又无人抬,为求活命,只得扶着墙,一步步挪到医院。

    在诊疗室里、院子里,总是有许多腹胀便秘的人,医生护士们为他们灌肠,为他们掏大便。有的人已多日没有解手,大便已成结石,医生用器往外掏,或戴上乳胶手套,用手一点点往外扣,那大便如用石子,落在搪瓷便盆里,当当有声。有的人解不下大便,在家中用树枝等物往外掏,把肛门掏得鲜血淋漓,以致感染发炎,不得不来医院就诊。有的人吃的是稻糠草根,一点也不消化,掏出来仍是原物。有的人吃多了豆饼、山芋藤等物,形成肠梗阻,因拖延耽搁,竟至死去。

    那些因饥饿难忍,胡乱吃些不知名的植物充饥,结果中毒,或头脸皆肿,眼睛只剩下两条线,头大了一圈。这些人只要吃两天药,便可消肿。有的人呼吸困难,面部发青,需要抢救。有的人因抢救不及时,或无解毒的药品,结果死在医院。

    数量最多的是浮肿病人。这些人,先是因长久的饥饿而消瘦,然后便腿脚肿起,走路无力,浮肿向全身蔓延。当浮肿消除,人瘦得只变得形销骨立,干枯如柴,又名“干瘦病”,到此地步,也就离死亡不远了。医院的病房里,躺满了浮肿病人,床位不够,多数人只有打地铺。他们脸黄如蜡,不见一丝血色,或躺在床上昏睡,或靠墙坐在床上,目光呆定,面无活色。病房只收住浮肿严重的人,那些还能走路,哪怕能扶墙而行的人,还不够住院的资格。

    治疗浮肿病,并无良药,或者说唯一的良药就是粮食。住院的浮肿病人,当然没有干饭大馍供应,即使有,严重的患者也吃不下。他们所能享受的“药物”是黄豆粉加红糖,由区委会特别批准。住院病人,每天可以喝到几碗黄豆粉和红糖调成的稀糊汤。

    父亲是医院的顶梁柱、当地的名医,区里和公社的干部有病,都想找父亲诊治,才觉得放心。于是父亲也利用为这些人看病之机,请求他们多给一些治疗浮肿的“良药”,区里的干部来看病,他便请求多批点红糖和黄豆粉,公社的干部来看病,他就请求支援点米面,没有米面,山芋面、玉米面等粗粮也行。

     “某书记今天来找我看病,我对他说,一碗黄豆粉糊糊,就能救活一个饿得快死的人那,你们能多批就多批点黄豆粉给我们。眼下救命要紧呀!”

     “某主任,你别看那人走不动,躺倒了,一碗米汤就能让他站起来呀,想办法给弄点粮吧。”

    父亲的请求有了结果,心中高兴,下班回家,总要与母亲叙述一番。

    但有一件事让父亲忽然改变了态度。

    听父亲说,一次,区里某干事找他看病,他向这位干事说到治浮肿病缺粮之事,要干事向区里的领导反映反映,不料,那干事说:‘梅医生,不是我说你,你又不是院长,管这些事干嘛?你今天跟我说说就算了,以后可别再向领导说这事了,前几天,县委赵书记(此人名赵玉书,大跃进时期到处逼农民交粮,害死不少人)带人到一个大队检查浮肿病情况,问公社医院王善良,为什么浮肿病越治越多,你们少什么药?王医师说:就少一味药,粮食!结果赵书记当场令公社召开大会批斗王善良,并通知公安局,在批斗会一结束,把他当场逮捕。梅医生,你以后可得小心呀,真要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可没人敢为你说话啊!”

    自那以后,父亲便不敢再向干部们提缺粮之事。

    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和劳累,父亲的腿也开始浮肿,但他却不休息,整天拖着浮肿的双腿,坚持上班。有时还要几里、十几里外的大队出诊,非常辛苦。

    饥荒如铺天盖地的洪水,而医院却不是诺亚方舟,因此,死人的事,也就不断发生。

    到大饥荒严重时,黄豆粉和红糖停止了供应,一些浮肿病患者,只好被家属抬回家,有的患者,家属已饿得无力行走,没人来抬他回家,就死在了医院里。有的患者,在医院喝了几天黄豆粉糊糊,病情有所好转,但回家后,由于无食可觅而最终死去。

    有幸进医院喝几天黄豆粉糊糊的人,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有在家中挨饿。许多人饿得两眼凹陷,面色蜡黄,皮包骨头,加上衣衫破烂,久不理发,若夜间行走,如同鬼魅。有的人在街上走着,忽然一头栽倒,从此不起。有一天,我去上学,见一人迎面走来,先是摇晃了两下,然后脸往下,呼嗵一声,栽倒在路边。他的脸向一边侧着,嘴里流出一滩水来,其中有一些绿色的粘稠物和未消化的碎草叶。无人知道他的姓名,也无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就那样惨死在街头。

    这样倒在路边死去的人,当时人们称之为“路倒”。路倒老少皆有,我们几次在早晨开门时,发现街边墙根下躺着死人。有一次,一个妇女死在街对面,但她怀里大约两岁的孩子,仍然活着。我家斜对门有个铁匠铺,小镇只此一家,故兄弟俩总有活干。1960年冬季的一个雪天,人们早晨起来,发现三个孩子跪坐在地上,脸向着火炉,全都死去。也许是因火炉用煤封了火头,夜间不熄,有点余温,那三个孩子不知是从哪里流浪到这里,无处可宿,想偎着火炉,度过一个寒冷的冬夜,但火炉的炉膛外是厚厚的土壁,温度甚低,三个孩子终于冻饿而死。

    一些孩子,父母全都饿死,成了孤儿。当时上面曾对这些孤儿采取过救助措施,由公社、大队办起孤儿院(又名幼儿班),把他们收养。与医院一巷之隔,便在一所孤儿院,临街是一道土墙,大门上方,竟砌起一道圆拱,显得有点与众不同。正房五间,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全是土墙草顶。这个孤儿院后来成了医院职工的宿舍,靠南两间正房,曾作为手术室,我家住北面两间正房,中间为院长李某所住,因此我对这个院子印象很深。

    由于孤儿越来越多,又缺粮食,孤儿院的孩子饿得皮包骨头,常有孩子死去。孩子死了,孤儿院就让社员用牛篮(一种荆条编的大筐)将其抬到野地里埋了。一次,我走过孤儿院和医院之间的巷子时,见两个大人,抬着一个牛篮,从巷内往街后走去,牛篮上面用破衣盖着,一边竟露出两条干瘦的小腿。我断定他们抬的是个孩子,便回家问母亲,幼儿班的孩子病了,为什么不送到医院来,母亲竟未回答,并说:“小孩子不要乱问。”后来我才听邻居说,幼儿班经常死人,孩子死了,也没人知道是谁家的,就那么埋了。于是,到了晚上,我便不敢再走那条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