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7月24日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一﹒大道透长安——禅宗灯录诗偈选析(1)

 

    “灯录”,是指记载禅宗传承“法统”的禅师史传专录。北

宋真宗景德年间,法眼宗传人,苏州承天寺道原禅师撰成第一

部传灯录,这就是《景德传灯录》。这部灯录以“七佛”为法源,

释迦牟尼佛以下,在印度有二十八代传承至菩提达摩。然后达

摩东来,东土六代祖师相承,于慧能大师下南岳、青原两系分

流约十一代至北宋初期止。《景德禅灯录》较详地记载了唐末五

代和宋初禅宗发展和繁荣的景象,记载了“一花五叶”的盛大

局面和众多禅师的风采。《景德传灯录》之后,陆续又有《天圣

广灯录》、《续灯录》,南宋时又有《联灯会要》和《普灯录》。南

宋末,杭州灵隐寺大川普济禅师对以上五种灯录加以汇编,去

其重叠和繁冗之处,并加以订正,名之为《五灯会元》。《五灯

会元》对前五种灯录梳理得当,禅宗五宗七家的传承脉络一目

了然,故历来为学禅者所珍重。

    因灯录为语录体的禅师类传,对禅宗而言,无论于史,还

是禅法,都并存于众多的禅师传记中。其上堂开示,早参晚参,

机锋棒喝,游历应酬,乃至行住坐卧,无不意气风发,生动活

泼,给人以极大的感染力和睿智的启示。在这些灯录中,还保

存了不少禅师的诗偈,大多是《全唐诗》《全宋诗》中所未收录

进来的。这里奉献给读者们的诗偈,就是从《景德传灯录》和

《五灯会元》选出,略加诠释,供读者们品赏。

 

七佛偈:

毗婆尸佛偈

身从无相中受身,犹如幻出诸形象。

幻人心识本来无,罪福皆空无所住。

品析  禅宗特别看重“法源”、“法统”,自己是“教外别传”——释迦牟尼佛的嫡传心法,那么释迦牟尼佛的法又由谁传的呢?《五灯会元》,在卷首说:“古佛应世,不可以周知而悉    数也,故近谈贤劫有千如来,暨于释迦,但纪七佛。”佛教把大劫分为过去庄严劫,现在贤劫,未来星宿劫。这位毗婆尸佛,是过去劫千佛的第九百九十八尊。下面我们来看这首偈子。

“身从无相中受身”,宇宙万物之“身相”,不论佛与众生,都是从“无相”中而来。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佛教的道理也与之相同。试想人类社会、地球、太阳系、乃至整个宇宙,无不在运动变化之中,现在的种种现象,过去未必存在,以后也未必存在。在这生生不已、变化不息之中,反过来看现在所存在的一切,真是如“犹如幻出诸形象”啊!主宰这一切的力量是什么呢?

“幻人心识本来无”,若是客观存在是“幻”,那么人们的心意识这些主观存在呢?既然人都是“幻人”,那这些主观的精神存在,仍然是“无”。既然主观、客观的一切都是虚幻缈无的,那么人们斤斤计较的那些“罪福”,当然会都“皆空无所住”了。

尸弃佛偈

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

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

品析:  这位尸弃佛,是过去庄严劫千佛中的第九百九十九尊。这   首偈子,大意和上面差不多。

“起诸善法本是幻”,明白了“万法皆空”的道理后,就会知道世间一切都“如梦幻泡影”。人们所熟悉的《心经》,不是从“无眼耳鼻舌身意”一直“无”到“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再“无”到“无苦寂灭道”,最后一切一切都是“无所得”吗!在这从“无”到“无”的过程中,真的是“起诸善法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啊!在这从无”到“无”的过程中,我们的这个“身”难道不是如同“聚沫”一样吗?这个“心”,不是如同那飘忽不定的“风”吗!既然这一切都如虚如幻,那么这幻化出来,又随之消失的一切,又哪里有什么“根”呢?又哪里有什么“实性”呢?“身如聚沫心如风,幻出无根无实性”,这个“无根无实性”的东西,又是虚是实呢?懂得了这个道理,明白了这个道理,会把人们引向哪里去呢?“生为尧舜,死为枯骨,生为桀纣,死为枯骨”,这种消极的,没有人生价值和是非观念的偈语,难道是诸佛向众生宣示的真理吗?其中还有什么没有明说的奥义呢?

毗舍浮佛偈

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

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

品析:  这位毗舍浮佛,是过去庄严劫千佛中的最后一尊,其偈语大意和上面两偈差不多,同此心,同此理嘛。

“假借四大以为身,心本无生因境有。”佛教认为,人生乃至宇宙,都是由地水火风“四大”一一四种根本因素构成的,人们以这“四大”和合而有,故身非实有,四大分散时,我们这个身体也就随之消失。而我们的心——这个主观的精神存在呢?原本空空如也,什么内容也没有,如同镜子一样。但外面有“境”,对境就“生心”,心意识的活动才得以展开。

“前境若无心亦无,罪福如幻起亦灭”既然是“心本无生”,因境有而有,那么如果心前之境空无了,那么心意识的活动,内容也就没有了,以空对空嘛。而世间的罪福、荣辱、得失等一切精神的、行为的现象,都是心与境相对互生时的产物,本来就如梦如幻,既然心与境都空无了,那么罪福等一切现象,也会随之而起,随之而灭的。

拘留孙佛偈

 见身无实是佛身,了心如幻是佛幻。

了得身心本来空,斯人与佛何殊别?

品析:  这位拘留孙佛,是现在贤劫的第一尊佛。如前面三首偈语所说,身心无实、身心皆幻。人们的身心,若要找一个安稳实在、永恒不变之处,的确是不可能的。但反过来,你若明白,体证了这个道理,“见身无实”,无形无相、不青不黄、无方圆大小,无所着落,那么,就这个,便是“佛身”了。佛的“法身”就是这种状态。同样,你明白了“心识本来无”,“如梦幻泡影”的道理,体证了我们的心原来“如是”,这就是“佛幻”。佛心也如幻,并没有可说可名、有相有状的那个精神实体。

“了得身心本来空,斯人与佛何殊别?”佛与众生的差别,就是佛不仅认识、而且“了得”身心的本性是空。而众生则不认识,更不能“了得”这个空。如果众生认识到了,并且也“了得”这个空了,那么他与佛还有什么差别呢?他同样是佛了嘛!

拘那含牟尼佛偈

佛不见身知是佛,若实有知别无佛。

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怖于生死。

品析:这位拘那含牟尼佛,是现在贤劫的第二尊佛。总之,这七佛所说的偈语,只说这一个事,并且层层推进。

“佛不见身知是佛”,在《金刚经》中,释迦牟尼佛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可见如来。”在一切佛经中,不论如何赞叹佛的“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都是指佛的“应化身”,而非佛的根本——法身。《金刚经》还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以是“佛不见身知是佛”。那么,佛有没有“知”呢?佛经上不是常说佛有三身四智吗,三身是法身、报身和百千万亿化身;四智是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成所作智和大圆镜智。没有知,又哪里来这四智呢?是的,这四种神圣伟大,无所不知的智,恰恰是从“无知”中产生出来,若“有知”,就没有这四种佛智了。佛教讲因果,只有“无相”的“因”,才有“三身”的果;只有“无知”的“因”,才有“四智”的果。不在“无”上修持,又哪里来这样的佛果呢!

    “智者能知罪性空,坦然不怖于生死”。“罪”是对“福”而言,既然人无我、法无我,万法皆空,又是谁在造作和承受这“罪”与“福”呢?既然“生”也空,“死”也空,那又有什么可畏怖的呢?知道并体证一切法空、得大解脱、证大涅槃,已经不生不死了,难道还会担心和惧怕那个生死吗!

迦叶佛偈

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本无生无可灭。

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

品析:  迦叶佛,是现在贤劫的第三尊佛。天空是什么颜色呢?    阳升起时,天空便光明灿烂;大阳沉没后,天空便阴暗黑沉。日月星辰穿行于空中,给天空带来无穷的景象,但这景象毕竟是由日月星辰所“缘生”的,并非太空的本色啊! 日月星辰在太空中来来去去,生生灭灭,但太空——宇宙却永恒如一。“一切众生性清净,从来无生无可灭”,以上这种譬喻虽然并不贴切,多少有些接近。“身从无相中受生”,“假借四大以为身”,如果没有这个清净无相之“性”,又以什么来承受这个虚幻的身呢?这个清净无相之“性”,是超越“四大”,超越生灭的,它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说它是佛性,也是“强为之名”,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

“即此身心是幻生,幻化之中无罪福”,与这个清净无相之“性”相比,人们的身心,变化不定,生灭不息,真的犹如“幻生”.一般。在这种“幻化”中,哪里还谈得上什么“罪福”可以安居于其中呢?更不用说安居于这“清净无相”的佛性之中了。

释迦牟尼佛偈

 法本法无法,无法法亦法。

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成法?

品析:  释迦牟尼佛是我们这个“娑婆世界”的佛教教主,是现在贤劫的第四尊佛。这首偈语,不同于上面六首说身说心、说罪说福,而仅就一个“法”字反复而言,并且玄妙无比。“法本法无法”,法是佛教中最常用的范畴,可以说是统指一切名相、范畴、规律、事物、心、境乃至万事万物。万事有万事之法,万物有万物之法。但这众多的、目不暇接的法、乃至无上的佛法,是从哪儿来的呢?开门见山,一语道破:“法本法无法”,一切一切,都是从“无法”中产生出来的。

“无法法亦法”,宇宙的本体是什么?不知道,但可以从浩瀚的宇宙现象中去体会这个本体。人们的佛性是什么?不知道,但可以在生生灭灭的万法中去体悟这个佛性。“无法”,并不排斥万法。尽管这个“无法”看不见,摸不着,说不清,-道不明,但并不妨碍万法各自为阵,各自表现。

   “今付无法时,法法何成法”。“无法”是万法的根据,如果这个“无法”被抽掉了,那么万法就会失去依据而陷入混乱状态之中。从更高的角度上讲,当你体证以“无法”时,那么万事万法,还起什么作用呢?万法都在这个“无法”中沉寂了,无影无踪了,但到了这时,也并不妨碍万法依然森罗如故啊!

 七佛偈被《景德传灯录》和《五灯会元》列于卷首,是作为禅宗“教外别传”的心印、心法之根源。在释迦牟尼佛这一章节中,介绍了许多典故,如“拈花微笑”等,都是后来禅宗传法的重要公案——教材之一,因该书是介绍禅诗的,这些公案读者只好去看其它有关的书籍了。不过这个七佛偈,广为学佛者传诵,并作为参禅的基本教材之一,熟读七佛偈,经常咀嚼其味,对理解佛理,参悟禅机都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傅翕(二首)

空手把锄头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品析:  善慧大士名傅翕,(489561),浙江义乌双林人,世称善慧大士、双林大士或傅大士。他生当南北朝时齐、梁、陈三朝,神异颇多,极得梁武帝的尊仰。后世禅师们对他极为仰慕,对他的言行多有诗偈赞颂。他可以说是前禅宗时期妙会禅宗的代表人物。这首怪诞的诗偈,后来常常为禅师们引用,里面到底有什么“秘意”呢?

    这首诗偈,表达了佛教、禅宗常说的“不可思议”,超越生活的境界。“空手把锄头”,明明两手空空,却拿着一把锄头,玩魔术也玩不到如此的地步。“步行骑水牛”,是一人步行,另一人骑水牛吗?不,就是他一人,说他在步行,同时却骑在水牛背上;说他骑在水牛背上吗?他却在步行。这是分身变化,如孙悟空一样吗?当然不是,禅宗是看不起神通的。这里的意思,是要人们从常规的思维逻辑的判断中转过身来。若以常规的思维和判断,这是决不可能的,但一当你超出了常规思维和判断的约束,发现了超出或潜藏在眼耳鼻舌身意中的那个“真我”,就会发现“原来如此”。那个“真我”是没有眼耳鼻舌身意的,永远都是“空手”但却可以“把锄头”。他既未“步行”,也未“骑水牛”,但的确又在“步行骑水牛”。

    至于“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这是对常人所知的动静观念的否定。对人们认为是“动”,他却从中看到了“不动”,人们认为是“静”,他却从中看到了“不静”。世人之所以是世人,就是不能超越自己这种社会赋予的思维观念,这种思维观念是如此的顽固,万事万物都必须打上它的烙印,佛教称之为“颠倒见”,不否定这种“颠倒见”,则不能解脱、不能成佛。这首诗偈的意味深长得很,读者应自己领会,若更有高见,就可喜可贺了。

有物先天地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

品析:  中国佛教与道家老庄思想历来有不解之缘,而禅宗更是如此。傅大士的这首诗偈,可以说是对老子《道德经》的心要。众多的文人士大夫,学老庄只得皮毛,未能得其心髓,而傅大士及后来的禅师们,可以说得上是心领神会了。

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老子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傅大士这首诗偈,可以说完全从老子的这几句中脱出。老子所言的是道,但一般的人把这个道,看作是外在的、神秘的、可望而不可得的。不知这个道,原本就是我们自己身中潜藏着的、无形无相的、不生不灭的“自性”。如果大道在外,那么人们就永远无分了。正是因为大道就在我们自身的身心之中,你才可以因之而修,  因之而得,因之而证,因之而成啊!

       “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正因为如此,  它在冥冥之中为“天下母”,为“万象主”,并不随着万法的生灭而生灭,而永远处在“生而不有,为而不恃”的状态之中。傅大士正处魏晋南北朝玄学清谈的时代,他一反那种对佛教、老庄的外在化的理解,而把这一切纳于自己的心性之中,自己在万法、万象,包括一切经论中当家作“主”,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不理会那些荣枯无常的社会现象及文化现象,独往独来,无怪能赢得时人及后人们的尊崇,也无愧于“大士”这一称号。要知道,“大士”是当时对菩萨的意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