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支援皇会
冯骥才
在今年的国家文化遗产日里,天津卫一些热心地方文化的民间人士,齐心协力办了件实事,为传承了数百年并依然充溢着活力的皇会建立了一项专门的纯民间的保护基金。
皇会在天津这座城市的记忆里可谓深刻之至。
天津临海,历史上海神妈祖一直是民间敬奉的保护神。天津人有句老话“先有天后宫,后有天津卫”,就是说早在天津建城之前,天后娘娘已在海河边人们的心里立足了。所以逢到天后诞辰每年农历三月二十三日,人们就把娘娘的雕像从大殿里请出来,放在銮驾上,城里城外转一转“散福万家”。此时,百姓就用浩大的皇会表达盛情。这种酬神的盛情其实就是祝福生活的激情。
皇会其实就是民间举行庙会时演出的花会,广大民间处处都有。表演者都是普通百姓,结社为会。平日从事各种职业,或者干脆就是农民,定时聚在会所,一起演练,逢到节庆就骑龙驾虎地出来热闹一场;娱神、娱人,也自娱。各会都有自己的传统,有的耍狮子,有的踩高跷,有的吹奏鼓乐。也都是代代相传,各怀绝技。然而,这种民间艺术到了天津人手里就像加进了魔术,变得更不一般。
天津人生活活跃,喜欢热闹,逞强好胜,崇尚绝活,这便历练出各样异彩纷呈的节目来。历史上,津门的会所五花八门,在城池内外、河东水西、四郊村镇星罗棋布。每逢出会那天,纷纷聚到天后宫外的广场上,真像天兵天将神人仙女全下凡了。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正赶上天津出会,看得心头大悦,御赐给演艺的人们黄马褂,由此天津人便称自己的会为皇会了。极盛时代的皇会多达上千道会,每次出会都要城里城外走上两三天,招来“万人空巷”的繁盛景象。这种一年一度倾城出动的皇会,直到1936(民国25年),由于社会经济的萧条才停歇下来。
然而,此地人们对皇会的热情不减,许多老会仍旧自行活动,每有节庆依然会出来献演一番。文革中扫四旧势头凶猛,所向披靡,津门的一些老会竟然冒着危险,把心爱的古老的行当道具藏匿起来,使之得以保存。去年中日韩三国文化学者在天津研究田野调查的方法,我陪他们看了刘园祥音法鼓等几道老会,那些“设摆”出来的器物,有的传世二三百年,古色古香,华美庄重,直叫这些东洋学者看得发呆。
人们的文化情怀是文化生存的土壤。为此,进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天津皇会,枯木逢春,重新钻芽、生叶、开花。我还记得当时在红星影院参加重新组织起来的皇会机构(那时叫做“天津市广场艺术联谊会”)成立时的盛况。我们在台上,台下黑压压坐满人,旗幡如林,旗面上全都自豪地写着自己的会名,有的老会在津门响彻了几个朝代,叫人看得激动。在皇会中,天津人的味道最浓。热烈火爆、重情尚义、朴实强悍;为此,我写《神鞭》,开篇就是出会。我叫小说中两个主人公神鞭傻二和玻璃花在津门皇会独有的气氛里唱起了对手戏。
天津皇会就凭着这厚重的文化底蕴、独具神彩的地域气质,还有至今活蹦乱跳的生态,于2008年被列入了国家的非遗名录。
我参加了国家非遗名录的评选。老实说我没为它说一句话。东西好,用不着帮腔。天津皇会是货真价实的国字号的文化遗产。
令人特别感到欣慰的是,如今挂上国家遗产牌子的天津皇会,没有被“开发”和商业化,没有迎合与屈就市场,没有一味地媚俗而伤筋动骨;它犹然保持民间文化自娱自乐的本质,保持着它原始的生态和本真的气质。在日益现代化的社会中,其魅力则愈加迷人。如今这样的非遗已经不多了。但往深处了解,皇会却存在着隐忧。
比方,天津皇会在整体规模上,已处于萎缩状态。二十年前,天津皇会约四百道,但现今天津皇会已是近百道了。此外,各会老一代的传承人大多在六七十岁,或年纪更大。这些传承人都是传承有序,身怀绝技,甚至是“活化石”般的人物。但如何使他们身上的“非遗”传给下一代是个大问题。皇会需要后继有人,但自发地学习这种非遗的人愈来愈少。皇会是不营利的,能不给他们帮助吗?能听凭它们自生自灭吗?
虽然政府是文化遗产的第一保护人。政府对遗产负有首要责任;但民间文化是老百姓自己创造的,它是一种民间的生活,它在民间,民间对它也有责任。民间文化不能由政府包办,单靠市场开发则只会更糟。于是,我们想到一个理念,叫做“民间保护”。就像前些年成立民间文化基金会时想到的一个理念叫“民间自救”那样。也就是“民间的事民间办”。这个想法很得到大家响应,因此刚刚和周围朋友们打个招呼,已然有上百万一笔资金了。这表明天津人深爱自己的文化。
进一步说,发动民间保护不止于争取物质支持,更重要是唤起大家心中共有的文化情怀,唤起全民的参与。十年前,我们建立中国第一座捐赠性的“天津老城博物馆”时,就想过“谁捐助,谁出力,谁就会更关心这件事”。如今对文化遗产已经有了多种保护方式。如政府保护、专家保护、博物馆保护、传承人保护、教育保护等。而所有保护最终目的是要形成全社会和全民的保护。因为保护为了传承,民间文化是老百姓的文化,只要老百姓热爱,老百姓参与,老百姓自觉,文化传承便在其中。
所以我们现在回到民间文化的原点。从民间做起,再回到民间,落实到民间。
记得一次在宫前大街看出会,一道高跷会跳得起劲,尤其一位扮演女将的小伙子表演得又轻灵又矫健,赢得众人高声呼好。待这一段跳罢,我身边一位大爷忽把手中一个大红苹果扔给这小伙子,小伙子接过苹果,拱手谢过,即刻“咔嚓咔嚓”大口吃起来。围观众人无不开心大笑。
我想,这便是最原始的“民间保护”——自己给自己热爱的文化送上一份心意,一种情怀,一点支持,民间文化从来就是这样传下来的。
写到此处,我突发奇想,我们现在国家级的非遗有一千多项,遍布全国;如果我们每一项非遗,都有一个民间保护基金,都有一些热心人为此工作,我们何愁遗产濒危,何愁文化不兴?
201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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