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节选:文庙街一号


 

 

 

这是我的一个中篇小说。在刊物发表之前,我先将小说的前半部分贴出来,让朋友们先睹为快,以答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因为大家可以理解的原因,就是贴出来的部分也有删节。

 

1.秋雨连绵的下午。临近下班,《西川日报》值班副总编徐志红正埋头修改全市工业百日会战的宣传方案。突然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儿袭来,他抬头一望,见是副总编廖苇径直从他窗前经过,匆匆向总编何文栋的办公室走去。

廖苇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扮的女人,她也不擅打扮。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四十大几的女人,还有啥子打扮的价值啊?但是徐志红突然发现也不尽然。她有时还是很注意的,包括今天。考究的黑色套装,而且还洒了香水。

想起来了,何总刚刚从西欧考察回来。昨天副刊编辑吴星星就在他办公室冒了一句,老板这次出国,给我送的不过是一支CD唇膏。你猜人家给廖总送的是啥?是大瓶的毒药啊。当时,徐志红一听懵了。吴星星忙说,毒药是法国著名的香水品牌,克里斯蒂.迪奥,你懂吗?

那么,今天廖苇就是带着一身毒药去见何文栋了?

徐志红并不关心女人之间的事情。廖苇去找老板,只能说明老板还在办公室。工业会战的宣传很重要,宣传部长洪文韬亲自在抓,上午部里新闻科长许丹两次来电话询问。所以,他不敢怠慢。他必须抢在老板离开之前改定,以便他审查了好送宣传部。

十几分钟以后,徐志红将改定的方案打印了一份,急忙给何文栋送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到处积水,满世界都是滴答的水声。

1985年的这个季节,那天也下着雨,徐志红扛着母亲给他的那只旧樟木箱子,也是踏着满地落叶走进《西川日报》大院的。那时的西川刚刚由县升格为市,格局还是县城。所谓报社大院不过是建于清初的文庙,被围在东倒西歪的民居中间。二十几年过去,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拆迁,古城遗迹已经被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为了扩大文庙广场,大成殿前面的所有建筑,包括九仞宫墙、泮池、泮桥和大成门等,已经被推倒或者填平。只有标志性的石牌楼“棂星门”被保留下来,矗立在广场中央。而报社院子里,大成殿、魁星楼和东西配殿,虽然经过了多次的内部装修,但外形和结构未动,作为本市最后的古建筑群,成为这个所谓历史文化名城名副其实的遗迹。在现代楼群的包围下,在文庙广场的繁华与喧嚣中,报社显得格外封闭、孤独与落寞。尤其是现在,秋雨绵绵的黄昏,几幢黑糊糊的古建筑立在梧桐落叶之中,越发像一座古庙,阴翳得有几分鬼气。

何文栋的办公室在魁星楼的二楼。去年才新装修过,红漆木地板,新换上去的雕花木窗,显得古朴又精致。这里本来还有一个资料室,管理员周春莲是市委副书记曾德超的老婆,一脸正气的样子,每天来得晚去得早,好多时候根本就不上班。加上老板就在隔壁,平时没有人愿意来,所以常常就何文栋一个人在这里办公。他与徐志红一样,没有任何爱好。只要在报社,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推敲字句,琢磨标题,非常投入。当然,他与徐志红不同的是,他还要花很多功夫琢磨人。

徐志红走上楼梯的时候就自觉地放轻了脚步。到了总编办公室门口,他停下来,先轻轻敲了三下,然后才推门悄然进去。

没有开灯,屋子里光线暗淡。徐志红进去了才看见一男一女在办公桌前忘乎所以地扭动。虽然室内影象模糊,但是是白晃晃的一个光屁股,肥硕,正对着门口,成为最具视觉冲击力的的一团光影。显然这是廖苇。何文栋的身子被廖苇挡了,然而他高出一头,脸露出来了,徐志红看得清清楚楚。就那一瞥,令徐志红张大了的嘴巴再也无法合拢。但是老板毕竟是老板,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幕,何文栋老练得像川剧演员的变脸表演。他迅速藏起了尴尬,不但没有了惊慌,反而瞪了徐志红一眼,低吼一声,你干什么来了你?

与此同时,廖苇下意识地回头,惊叫一声,提起裤子,跑进办公室内的洗手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徐志红慌忙从何文栋办公室跑出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的血全部涌进了脑袋,嗡嗡地旋转。意识一片模糊,但意识深处还是留了一丝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闯大祸了,要倒大霉了。

飞快地逃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严了门,也不开灯,徐志红把自己深陷在幽暗之中。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蜗牛,将自己的肉身缩回壳内。                             

他拿起桌上的报纸,从《华西都市报》、《成都商报》到本市的晚报和商报,就着微光,一版又一版。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进去。眼前晃动的总是那白晃晃的屁股。

隔了一阵,廖苇从窗外过去了。几分钟以后,何文栋也过去了。因为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他完全无法看清他们的表情。当然,他也不敢看。

待脚步声远了,徐志红出门,前后看看,这才大胆往家走。这时已是华灯初上,雨也停了,文庙广场的夜生活已经登场。“凤凰楼”火锅城、“老西蜀”川菜馆和“伊丽莎白”西餐厅门前汽车已经挤满,像是汽车博览会。“快乐王子”歌城、“炫彩之夜”娱乐大世界的霓虹灯已经开始流光溢彩,妖艳,刺激,闪烁着媚惑之光。就是“上岛咖啡”、“澳门豆捞”和“永和豆浆”这些地方,也是人气旺旺的了。加上街舞的小青年,溜旱冰的孩子,小吃摊前的食客,几处公共汽车站点上上下下的人群,实在繁华啊。

这里是西川老城的中心。东西走向是文庙街,南北走向是书院街,两条大街又穿插了纱帽巷、孙家巷、黄家巷、窦家巷和何家巷等小巷。这些小巷过去都是达官贵人公馆集中的地方,包括何文栋先人所在的何家巷,据说明清两朝出了好几个进士。他还知道,解放前西川县的末代参议长就是何文栋的爷爷。

徐志红过去很喜欢文庙广场,喜欢它的热闹和生机勃勃。他常常拿它与南京的夫子庙比,觉得它像一个腾腾跳动的心脏,带动着整个老城区的脉动。但是现在,这里的浮华与喧嚣,人们的欢聚与享乐,一切都与他的心境相反。它们像榨汁机,把他内心深处那些孤独、烦躁和强烈的不安,源源不断地挤出来。

到了自家宿舍外面那条巷子口。昏黄的路灯下,一条流浪狗在垃圾桶里扒食。这是一条白色的狮子狗。虽然它湿漉漉的,满身泥污,他还是认得它,因为它一只耳朵有缺。想起来了,前天中午,就是它在这里与一条黄色的土狗交尾。奇怪的是,当时旁边还有一只黑狗,不知是作为B角在等待上场还是在作警戒。沉浸在幸福中的两条狗全然不知羞耻,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但是旁边的黑狗见了他却穷凶恶极地狂咬。

不久前他在网上看见一条八卦新闻,说的是安徽一贵妇与爱犬作爱。那则消息还说,那女人气质高贵,仪态万方。他于是就想,真可惜啊,她真的成了狗日的啦,资源浪费大啦。他正在往深处胡思乱想,老婆却提着一塑料袋蔬菜来了。看见男人站在那里看狗耍流氓,她当时就没有给他好脸色。

老婆说,不要脸,这是你随便可以看的吗?晦气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反应过来了,坪山老家有这样的说法,如果看见了动物交媾,无论是蛇、猫还是狗,都是最晦气的事情。忙给出一个笑脸,讨好地说,你还看不出来哈,人家在等你嘛。

老婆不再追究,要他去南山寺烧香,驱邪。但是徐志红拖到现在也没有去,一是没有时间,也不好意思去。报社副总,毕竟也是领导干部嘛。

现在想来,他后悔不已。烧香拜佛,他并不怎么信。不过,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还是该宁可信其有哦。当然,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为什么不先给何文栋打个电话?为什么不把门敲重一点,等有了回应再推门?为什么不看见廖苇离开了再过去?

现在麻烦大了。看见人干那种事情,这晦气比起看狗交尾来,怕是要厉害好多倍吧?

何况,何文栋在报社一手遮天,是他可以招惹的吗?就是廖苇,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甚至,廖苇比何文栋更让他害怕。

 

  2.到家门口,打开门,屋里一片黑暗。他以为老婆还在外面打麻将,开了灯,却发现她不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

他轻轻问了声,你生病了?

老婆却咆哮起来,老娘还没有死!你就是盼老娘有病快死吧?升官发财死老婆,不是你们男人的人生三大喜事吗?不过,我要告诉你,老娘的身体好着呢!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徐志红慌了。老婆如此震怒,他莫名其妙,只好像小学生一样站在她面前,等她发话。

果然,老婆见他不来气,更生气了,就直接问他,上个星期六晚上,你在老妈火锅说了些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也让老娘长长见识!

徐志红抠了一阵脑壳,终于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才从外地调进的编辑嘉小辉请编辑部的几个人烫火锅,喝了白酒又喝啤酒,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的时候,编辑中心主任邓晓岗说,我们谁他妈没有做过坏事、亏心事?大家活得累,除了工作压力,也和心事太重有关。我们今天就坦白他妈一回,释放一下。每人都必须说出一件,哪个龟儿子不说。

大家一听就来劲了,都说,好,哪个龟儿子不说。

徐志红也附和,说,好,那就从晓岗开始吧。

于是,邓晓岗就把他将大学女同学骗上床的事情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大家只知道他和现在的老婆黄春桃是青梅竹马,大学的桃色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就问他,你后来为什么不要人家啊?

邓晓岗说,我一开始就是搞着玩的,你们想,二十来岁的人,刚进大学,一下子从高考复习中解放出来,对异性就特别想。虽然我和黄春桃高中就好上了,但是远水不解近渴啊。

大家又问,现在你们还有联系吗?

邓晓岗说,还敢联系?她至今也没有结婚啊。说着,他将面前的一大杯啤酒猛地喝干,接着又给自己倒满,正要喝,嘉小辉忙给他拿开,说,还是我接着说吧。他就讲,他上大学时校门口有个音像店,卖碟的那个女孩很漂亮,也很清纯,好多人都想找机会接近她,所以生意特别好。他也被她迷住了,就想方设法去追,追到手了,又把人家给甩了,后来听说连音像店也垮了。

接着,吴星星也讲了她作弄一个痴情的男生的故事。

徐志红无心听别人的光荣历史。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徐志红本来的名字叫徐卯卯。他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姐,叫丁丁,徐丁丁。父亲是解放前夕四川大学毕业的,狷介耿直,认为做人做事就应该丁是丁卯是卯,所以就为这一双儿女取了这样让人觉得怪怪的名字。然而,就因为他的名字不够通俗,特别是因为他爸爸是坪山中学的右派,爷爷是坪山的大地主,名字也成了取笑的材料。上小学不久,班上的几个调皮蛋就把他叫卵卵,这就成了他在家庭出身之外的又一个疮疤。于是,他在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就毅然做出了一个让父母也非常吃惊的决定:将自己名字改为徐志红,意思当然是要立志做红色的革命接班人啦。

改了名字的徐志红并没有能改变自己的处境。那时,常常是父亲在台上挂黑牌挨批斗,他自己则在台下被一帮孩子追来撵去,像是一只小羔羊身陷狼群。

一天,母亲叫他到街上买酱醋,出门就遇到了班上最难缠的那几个人。他们把他堵到一个墙角,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裤子,往他雀雀上抹泥,还掰开他的嘴巴,往他嘴里吐口水。

正在这个时候,陶秀英出现了。

陶秀英她爸爸是坪山中学的炊事员,就住在徐家隔壁。陶秀英与徐志红同班。她成绩不好,但是身体很棒,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班上那些男生和她一比,足足要矮一个脑袋。她那时正挑了两筐蜂窝煤经过。听见徐志红同学杀猪一样的哭喊,放下煤筐,大喝一声,提了扁担就赶了过来。几个小坏蛋马上逃窜,但还是有一个被她一把抓住,被她她拧着耳朵原地转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反复告饶之后才让他滚蛋。

当他夹紧了双腿,接过陶秀英递来的裤子时,徐志红羞愧得只恨没有一个裤裆可以让他钻进去。

但就是从那时起,他在班上的命运大变,再也没有人敢公然欺负他了。

徐志红知道陶秀英随时都护着他。她也经常以这样那样的事情来他家串门。她勤快,嘴甜,和他妈和他姐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徐志红总是尽量躲着她。

更要紧的故事发生在1973年夏天。

那时,他已经是高中一年级学生了。但是他仍然没有朋友,并且随着进入青春期,他更自卑,也就更加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有一天他一个人在家,听见了隔壁传来了哗哗的水声,还有一股股淡淡的香皂味儿。贴近一听,知道了是隔壁有人洗澡。显然,男人是不必这样讲究的,肯定是女人。不管是陶家哪个女人,这都让他兴奋。哗,哗,温水被有节奏地撩起,在女人光滑的胴体上顺流而下。一声,一声。水声带着暧昧,流向她最私密的地方,撩拨得他十分难受。

这个发现像魔鬼一样抓住了他。他产生了探索的欲望,不可遏止。好在,他们住的房子是旧式民居,墙壁里层是竹编,外面只是糊了一层泥和石灰,只须在开裂处几抠,现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孔,就可以将隔壁窥视。

他的发现是前所未有的,影响深远。从那天起,他内心深处像是有一头冬眠的野兽,被一声惊雷唤醒,带着不可遏止的饥渴,张牙舞爪,将他折磨得寝食难安。

暑假中的一个中午,坪山中学校园静寂无人。徐志红上厕所拉屎。那厕所是吊脚楼形式,隔壁女厕所正有人,哗哗的响声加上坠物从高处啪啪砸落粪坑的声音,十分地响亮。这个时候,再拿这种声音来考验徐志红同学显然是不公平的,因为他还是一个未成年人。他知道那声音源自哪里,他对这种声音还特别敏感,不可能不浮想联翩,从而产生追根溯源的冲动。

因为砌了砖墙,他没有办法像在自己家里那样抠洞。但是他很容易就想到了另外的办法,就是干脆在厕所外面,也就是下到吊脚楼下,从下往上,通过蹲位处的孔洞窥视。

但是很不幸,距离太高太远,他还没有看到什么就阴谋败露。而且,逮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陶秀英。

徐志红脸红筋胀,嘟囔了一声,求求你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陶秀英笑了,说,你拿啥谢我?

随便你要啥。

那好,你跟我来。陶秀英说着不紧不慢地转身走了,一直走进了教学楼后那片树林。

徐志红跟上去,却迟疑着站在林边。隔了好一会儿,陶秀英的声音从林中传来,瓜娃子,你还等啥呀?

五年以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徐志红考上了四川大学新闻系,毕业,分配去了北京的新华社。

1983年,徐志红从北京调到《西川日报》,并且当年就和陶秀英结了婚。

调动,结婚,都是他妈作的主,没有商量的余地。

往事不堪回首,徐志红实在不愿把自己的过去抖露出来。别人说自己的风流韵事,等于是往他伤口上撒盐。所以轮到他时,他只说了一句,我他妈这辈子太失败了,失败就失败在找错了老婆!说完,竟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就这么一句话,怎么就传到陶秀英耳朵里?但是无论如何,他现在是绝对不能承认的,也不敢承认。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老婆,都老夫老妻了,我是个什么人你难道还不知道?我难道是向泽远、何文栋那样的人吗?你可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啊。

老婆不理他,一把抓过他的文件包,一层层地搜。徐志红包里是不可能有什么违禁物品的。但是她还是搜出来两百块钱。她直视他的眼睛,问,钱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不上缴?准备拿去嫖婆娘啦?

徐志红见她转移了话题,松了一口气,忙解释,钱是报社上午才发的本月误餐费,我还来不及给你呢。

陶秀英把钱拿了,斜了徐志红一眼,我量你有贼心也没有那个贼胆!

徐志红忙接过话头,说,老婆英明,老婆英明。我去作饭吧,还要值夜班呢。

女人说,你有球本事作饭?滚到一边去吧,只要你不惹老娘生气,你就享福不尽!

 

                                

 3.草草吃了晚饭,徐志红破天荒地没有陪老婆到河堤上散步,说了声到办公室看稿,径直出了门。

他要去见《西川日报》第一任老总向泽远。

在西川,徐志红几乎没有朋友。每当遇到难题,他唯一可以问计的地方就是向泽远。

向泽远与何文栋是同时来到报社的。那时报纸刚刚筹建。组长就是地委宣传部副部长向泽远。何文栋同志和宣传部的新闻科长兼地委报道组组长周大光同志都是副组长。何文栋是行署办公室的秘书科长,算是西川著名的笔杆子了。他们后来分别当了正副总编。再后来徐志红来了,学历高,又是从北京回来的,向泽远格外器重,很快就让他当了总编助理。有一次,向泽远出差,徐志红是唯一的随员。他告诉自己这个颇赏识的部下,你今后对何文栋要小心一点,这烂虾子很阴暗,很刻薄,肚皮里的名堂多得很哦。

从此,何志红对向泽远言听计从,自觉与何文栋保持了距离。后来提他当了副总编,更是把向泽远当老师甚至父亲一样尊敬。

进入九十年代,社会更加开放,西川市到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很遗憾这时的向泽远同志没有能经受住考验。他喜欢美女的那一大爱好在新形势下暴露无遗。不管官员、老板、部下还是业余小通讯员,只要请他玩他来者不拒。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泡在娱乐城里,和小姐们打得火热。后来他越来越放肆,大胆。只要喜欢上了哪个美女,为了显摆,还大大方方地发名片,甚至在搂着小姐的同时,经常举着砖头大的大哥大给部下发号施令。那些日子,阴暗的包间常常就是他晚上的值班室。

那年夏天,报社要对破旧的文庙进行内部改造和装修。工程开始前夕,老板在西川大酒店请向总吃饭。饭后,老板在他耳边说,向总您今天特别高兴,喝得稍微多了点,我给您开了个房间,找个美女按摩一下。

的确向总那天喝得有点多。当警察破门而入,将他与小姐在床上抓了个现行时,他还满不在乎,大言不惭地说,我是《西川日报》的党组书记、总编辑向泽远,我和你们何局长李局长周局长都是好朋友。我的大哥大呢,我要给他们打电话。

警察一胖一瘦。瘦警察递给他一支烟,打火机当地一声,凑到他面前,点燃,毕恭毕敬地说,没事向总,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哪里还需要麻烦领导。

旁边的胖警察将一个硬皮夹子翻开,匆匆写下几行,然后送到向泽远手上,说,向总,您是一个很耿直很大气的领导,只需要在这上面签个字就可以了。

醉眼朦胧的向泽远同志,连夹子上那张纸也没有看清楚,就在胖警察指点的地方潇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感觉与平时行使老总权力,在报社文件上签字没有两样。

一个星期以后,《西川日报》历史上最大的一场地震发生了。向泽远因为道德败坏,嫖娼,被撤职,开除党籍。并且,行政级别连降两级。《西川日报》总编辑由何文栋同志接任。同时,在原《西川日报》城市版的基础上组建独立的《西川晚报》,由周大光同志任总编辑。

何文栋同志任总编辑后,报社的装修工程仍由那个老板做,只是造价比向泽远谈的还要高。大家都说,何文栋和老板联手设套将向泽远拉下了马,真是一箭双雕,升官又发财啊。

聪明一世的向泽远,得意忘形的时候,全然忘记了旁边的何文栋。

向泽远现在住在东河坝的一个老旧的居民区。徐志红到时,他老伴华阿姨显得有点受宠若惊,忙将他让进门,一边亲热地向里面喊,老向,志红来了。同时,又是递水果,又是泡茶。

的确,向泽远家实在寒碜。家里没有一样象样的家具,更没有任何说得上奢侈的东西。华阿姨正在看的电视还是老式的18寸长虹。她递上来的苹果大约也是小贩的处理货。

徐志红知道,向泽远又在里间爬格子。退休以后,他深居简出,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就是研究本市报纸,写一点应景的豆腐块文章。不过,他名声不好,加上何文栋可能封杀,所以他的文章都是署上笔名后悄悄拿给徐志红处理。有时候他写得多了,徐志红就帮他另外安上一个笔名。至今也只有徐志红知道,在那些署着“南山”、“江河”等等名字的关于西川历史掌故、古今名人逸事的小文章,背后躲着的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向泽远。

才两个月不见,向泽远又老了一大截。头发全白,身体因为句偻而显得萎缩了许多。徐志红抓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冰凉,一把骨头。

徐志红喊了声,老领导,您老人家好啊。向泽远知道他有事要说,就把他让到竹沙发上,说,志红,来,我们好好摆龙门阵。于是,徐志红就坐下来,把当时在何文栋办公室看见的情形述说了一遍。

向泽远听了,有些兴奋,脸都红了,神态几乎又回到了当老总的当年。他慷慨激昂地说,他是太嚣张,太色胆包天,太欺负老实人啦。他自己大白天也敢在办公室搞流氓活动,被人撞见了还凶,吃屎的还要拿屙屎的是问,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活该报应,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但是,接下来到底怎么办,向泽远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向纪委举报?向组织部反映?都不现实。这些年,报社内部匿名告何文栋的还少吗?他还不照样在台上?并且,只要谁身上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都会招来他加倍的报复。要徐志红去具名检举,这等于是要拿他这个鸡蛋去碰何文栋这个坚硬的大石头。

并且,徐志红你有把柄吗?没有。有证人吗?没有。那么,你仍然是何文栋手下一个无职无权干苦力的副总编,只要他愿意,他照样想怎样收拾你就怎样收拾你。

喝了几口水,剥了几颗瓜子,搜肠刮肚说了一些话,徐志红感到再也无话可说,只好告辞。

已经出门了,向泽远又把徐志红叫住,塞给他几篇稿子。那是老头子专门瞄准国庆、重阳和元旦这几个节日写的文章。

 

4. 星期五上午是报社的例会。

廖苇终于来了。她是何文栋唯一信任的人,也是他近年悉心栽培的接班人,所以现在报社开会都由她主持。  

廖苇是一个不会正经讲话的女人,但这也难不倒何文栋。他总是在会前向她详细交代。如果会议复杂,或者重要,还事先亲自把主持人需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好,让她照着念就行。

今天,何文栋也把主持词写好了,刚展开,推到她面前,马上又改变主意收了起来。

他迫不及待,要直接讲。他照例用锥刺一样的目光先扫视了一下会场,连开场白也不要,直接就严厉批评起今天的报纸来。一是,漏发了一位常委和一位副市长的活动,晚报、商报都见了报,我们不上,这是什么道理?二是,今天头版头条关于杜书记和下岗工人座谈的消息,这么重要,为什么不配发评论?更严重的是,照片上的书记,为什么没有在中心的位置上?编辑是这么当的吗?值班的老总在干什么?你们的新闻敏感在哪里?政治敏锐性在哪里?

徐志红一听,知道何文栋在找他的岔了。他正在想如何应对,手机响了。在鸦雀无声的会场上,“两只蝴蝶”的彩铃声变得比警报还要刺耳。他一看是老婆的小灵通号码,忙打开翻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只听何文栋把手上的杯子重重一顿,厉声说,我再次宣布,开会必须把手机调到震动上,不然,……

本来,徐志红这时已经紧张得头上冒汗,突然何文栋不说话了。原来,他看见特稿部的何流鬼鬼祟祟地从外面进来,挤在吴星星的身边坐下,还亲热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何文栋一直对吴星星很欣赏,何流这个动作正好拍到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上。他吼道,只要我还在《西川日报》当家,就容不得什么公子哥儿习气!接着把手向办公室主任谢刚一指,办公室给我记住,现在才进来的,扣100元!

何流的父亲何立衡是市公安局的常务副局长,神通广大,现任市委书记杜森林也是他家的常客。市委常委、公安局长吴蜀生又是外地人,公安局的大半个家倒是何立衡在当了。在很多事情上报社有求于公安局,再说,廖苇老公张凯还在他老子手下。因此,他是报社极少数不怕何文栋的人之一。他不怕扣钱,但一听说他“公子哥儿”,心中的火呼地一下蹿了上来。何文栋话还没完,他就站了起来,很牛逼地说,你扣吧,不扣是龟孙子!

何文栋完全没有想到何流会有这样激烈的反应,一下子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时的廖苇倒还聪明了一回,她用手碰了何文栋一下,将他叠起来放在一边的那张纸又拈了起来,展开,看了一眼,大声说,下面,请本月的值班副总编辑徐志红同志,讲下星期的编采工作。说完了,看下面还是乱哄哄的,又补了一句,大家欢迎!

于是,掌声响了起来,很热烈。

 

 5.会一完,徐志红忙给陶秀英打电话。

老婆在电话那一头哭,她骂道,日你先人刚才干啥去了?老娘的电话都不接了?

徐志红忙解释,人家在开会嘛,研究下周的宣传报道。

老婆那头的声音更大了:你研究个球!你编报纸都编到老了,仍然是个打不出粮食的东西。昆昆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到现在也没有音信,你难道一点不着急?儿子是我偷人生的吗?我告诉你徐志红,假如昆昆有点什么,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徐志红慌了,说,好,好,我马上回来,马上回来。

看见徐志红焦头烂额的样子,廖苇上来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说,看你那个苦大仇深的样子,遇到啥事情了?

徐志红很难见到廖苇这样亲切地对他说话,心里温暖,就将儿子的事情讲了。

儿子徐昆一直是他的心病。他姐姐徐丁丁的儿子从西川中学毕业就被直接保送清华大学,接着又到美国留学,在哈佛大学商学院从硕士读到博士,毕业就在纽约著名的华尔街找到了工作,年薪二十几万美元呢。外孙的出息当然让他妈高兴,但他毕竟不姓徐啊。老太太更想徐昆有出息,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但是他就是不争气,成绩一直没有好过,好不容易才在西川大学混了个专科。毕业找不到工作,成天只知道睡懒觉,打电子游戏。昨天下午,徐昆带回来一个女孩,样子一般不说,听说还是外地农村的,老婆一生气,借故骂了他几句,一气之下就跑了。昨晚一夜没有回家,手机也关了,现在到哪里找他去?

廖苇说,别急,我派几个记者分头找去。

徐志红仍然没有信心,苦着脸说,西川这么大,怎么找啊?说不定已经没有在西川。

廖苇问,他身上钱多吗?

徐志红又打电话问老婆。老婆说,我的钱是那么好拿的吗?他身上就几十块吧。

徐志红就安慰老婆说,没钱他就还在西川,向经常与他在一起的那几个小子打听吧,我马上回来。

看徐志红急着要走,廖苇又把他叫住,压低嗓子说,明天我请你喝茶,西川大酒店18楼,到时我给你发短信。

回到家里,老婆正在给坪山的老妈打电话。老婆说,徐志红回来了,你直接给他说吧,说着就气呼呼地把电话递了过来。

老太太说,你两口子像话吗,就一个儿子也带不好,还给我弄跑了,你们还好意思问我!还不赶快去给我找回来!如果我昆昆有个三长两短,我是要和你们拼命的!

放下电话,徐志红说,看看哪些人经常和他在一起,还是先向他们打听打听吧。

女人说,他那些烂朋友,你有电话吗?你知道他们住哪里吗?

徐志红无法回答。正发呆,老婆吼道,看你那个瓜逼样子,还不开车去找!

两口子下了楼,徐志红发动了汽车。这是一辆已经跑了30万公里的普桑。这车先是何文栋的座驾,后来给了廖苇,前年她换了辆广本,于是普桑就成了徐志红的专车。但是他的技术实在太臭,车子也破,跑起来不那么听使唤。所以,出了小区老婆就瞪大了眼睛,既要看要找的人,又要监视徐志红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再弄出点什么。他们沿街一路巡视,见网吧就看。但是转了大半个城区,后来连车站、广场也去找了,一点踪影也没有。

眼看中午已过许久,徐志红又困又饿,加上内急,就将车在一家叫“第一家”的米粉店外停下,和老婆走了进去。他急急地进到内堂,找可以洒尿的地方。里面很窄,也很乱。堆着大葱、萝卜和生粉丝,还有一堆臭哄哄的猪大肠,苍蝇乱飞,一地血水。

他正要离开,眼睛突然一亮,正在洗碗池边一边洗碗一边和旁边的姑娘说笑的小伙子,不就是徐昆吗?这时徐志红才记起,昨天来家那女孩的父母是进城开米粉店的。

见徐昆老子找来,女孩就避开了。徐昆也要走,徐志红忙一把拉住,说了声,儿子,终于把你找到了,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着急啊。

陶秀英跟了进来,见到徐昆就哭了,说,儿子,我们回家。

徐昆却望着天上说,你们走吧,我现在不是你们的寄生虫了。

他妈哭得更厉害了,说,不要和妈赌气了,我们马上回家,妈不吵你。

徐昆看都不看他妈一眼,说,不要说废话了,现在我不可能回去。

徐志红有点生气了,问,连家也不回了,这是为什么啊?

儿子拧着脖子说,不为什么,不回就是不回。

他妈急了,说,你不要这些混帐话,必须回去。

徐昆转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妈说,你们不要逼我。不然,你们是要后悔的。

徐志红看母子俩又要闹僵了,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响了,是廖苇。她说,派了几个记者在外面找,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看需不需要让公安局张凯他们帮忙。

徐志红忙说,找到了找到了 ,真是谢谢你了。

廖苇很亲近地说,找到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这下就放心了。记住,明天我们要喝茶哈。

合上手机,他感到很纳闷,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吧?

但是不管怎样,他的心情好多了。他低声对老婆说,先稳住他吧,我们暂时回去。

 

6.西川大酒店在市中心。

这是西川第一幢现代化高楼,也是外资在西川的第一个大手笔。26层,五星级,当时在成都也是不多的。虽然十几年过去,这楼的外观已经谈不上新颖和现代,但它毕竟地处西川最繁华的区位,像一个门第显赫的贵族,即使繁华渐逝,仍然不失其尊贵。所以,西川人在这里请客或者做客,似乎永远都是很有面子的事情。

徐志红清楚地记得,西川大酒店是1996年8月8日落成剪彩的。那时他分管记者部。7日临近下班,廖苇来找他,话还没有说就哭起来。原来,西川大酒店的开业是西川的重大事件,来的副省长都不止一位。她打听到,庆典发的红包丰厚,给记者封的都是800元。但是,给记者部送了两张请柬,竟没有她的份。徐志红见廖苇哭着,有些楚楚动人,心一软,忙将自己的那一份掏给了她。

廖苇不哭了,直勾勾地盯着徐志红,说,你是领导,我怎么好打劫你呢?

徐志红和她灼热的目光对接了一下,马上移开,说,没什么,这也是工作啊,我到时还不一定去得了呢。

廖苇微笑了,温柔地说,那我去吧,如果有红包的话,我们一人一半。

徐志红很男子汉地说,你这样也太小看我了吧?

廖苇笑得更妩媚可爱了,冷不防踮起脚在余志红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一扬手,高跟鞋得得得地走了。

廖苇走了好久,徐志红还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有一点眩晕。这可是他此生第一次有异性对他如此亲昵。他很感动,也很幸福,不禁拿她和老婆比较。他想,她虽然矮了点,腰杆也粗了点,但是比陶秀英有文化有姿色有女人味多了,并且也不狐臭。

何况,人家还是副市长的媳妇,那可是高干家庭啊,是天鹅和鸡婆的差别呢。

从此,徐志红就把廖苇时刻在心里想着,念着,时时处处眷顾着,就觉得他和廖苇之间,有一根红丝线连着,若隐若现,有那么一点温暖,一点暧昧,很情调,很浪漫,很情意绵绵呢。

但是,廖苇虽说曾经是小学语文教师,毕竟是照顾关系进的报社。记者部第一次开会,她发言,一上来就说,你们都是造纸(诣)很深的专家了,我要好好向你们学习……从此,她就有了一个“造纸小姐”的外号。因为是这样的水平,她当记者已经一年多,还没有真正入记者之门。就是在徐志红看来,她也完全不是搞新闻的料。

然而她偏偏对自己评价很高,非记者不干。记者,好风光好吃香哦。

不过,徐志红觉得这样也好,因为他现在有机会可以英雄救美啦。事实上他的确很诲人不倦,精心为她指点,改稿,甚至代劳完成任务。自然,她也很感激,用些小礼品,偶尔也用肢体。

有一天晚上加班,夜宵是肉丝饭。他们吃的时候挨得很近,廖苇把每一丝肥肉都拈出来,放到徐志红碗里。偏偏这时,何文栋进来了,他看见徐志红很下贱很幸福地吃着赵苇拈给他的东西,心里就来气。因为他也喜欢指导廖苇同志。他当时不露声色,但是他很快就绘声绘色地将这事告诉了陶秀英,从此陶秀英对他实行了最严格的监控。后来何文栋将徐志红视为眼中钉,既与向泽远有关,更与这方面的事情有关。

 

徐志红走进西川大酒店的时候,一个白衣女孩正坐在三角钢琴后面,弹着《水边的阿狄丽娜》。琴声和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儿在大厅里轻柔地弥漫。门前停了一辆豪华大巴,许多金发碧眼的男男女女拥了进来,大厅里尽是哇啦哇啦的外语,让人有异国之感。

这个地方他很少来。真正在这里直接体验它还是在前年,老乡聚会,由一个搞房地产的坪山老乡买的单。当时的奢华已经让大家太开眼界,太震撼。现在,这里显然又重新进行了装修,更上档次,更浪漫,更纸醉金迷。

徐志红突然感到,眼前的一切与他格格不入,对他形成压力。尤其是随着电梯的上升,他更加紧张了。他想起了向泽远当年在这幢楼里遭遇的桃色陷阱,他也想到他即将面对的廖苇,以及她背后在公安局当政治部副主任的丈夫,还有何文栋。

时时在心中浮现的还有文庙街1号那个至今未破的公安部挂牌大案。文庙街1号,报社已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就是自己单位的地址。但是对徐志红来说,它是一枚血淋淋的钉子,扎在记忆深处。

1985年晚秋的一个星期天,也就是他到报社上班的第二天,报社大院发生了一件离奇的凶杀案:分来报社不到两个月的秦海波和他的川大同学,以及他还在西川大学读大二的弟弟,三个小伙子同时在秦海波的办公室被杀。凶案在小城里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宣传部说不能不见报。所以星期一上班,总编向泽远找到徐志红说,你是从新华社来的,秦海波又是你的校友,你来写个消息吧。徐志红当即写了一条800字的消息。第二天见报时却变成了一句话的简讯:

前天,我市城区文庙街1号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三个男青年被杀,凶手在逃,公安部门正全力侦破中。

案子一直未破,后来报社先后又有3人自杀,为财,为情,或者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吃药的跳楼的都有。文庙街1号也就是报社大院,更让人觉得阴森神秘,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一时间,社会上的人们都用怪怪的眼光打量报社。

还在胡思乱想,18楼已经到了。电梯门打开,徐志红面对的是悠长又空空荡荡的廊道。一个小伙子站在门边向他鞠躬,机械地向说了声上午好。远处,有个中年女人推着吸尘器在地毯上嗡嗡地游走。他觉得这两个人都有些可疑。那些紧闭的房门里面可能也有人在猫眼里窥视,说不定哪扇门会猛然打开,闪出几个彪形大汉把他小鸡一样架走。但是他经过了几个房门都没有异常,倒是里面麻将搓得稀里哗啦,把他从幻想中拉回来。

他犹豫着叩开1818号房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股浓浓的香水味儿。他知道这依然是“毒药”。

廖苇站在门背后,绽开一脸笑容。她今天是一身绛红色的羊毛套裙,认真化过装。看来,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儿,桌上的那杯茶已经有些淡了。房间里隔夜的霉味已经排净,空气清新。室内没有开灯,外面的光线经过玻璃幕墙的过滤,淡淡的,柔柔的,照在一尊木雕的裸女身上,与萨克斯奏出的背景音乐一起,营造出几分飘渺,几分缠绵,几分暧昧。

看看屋里只有廖苇一个人,徐志红放下心来。她关好门,挨着他在沙发上坐下。徐志红心里有点虚,将屁股往外挪了挪。

廖苇拉了他一把,说,紧张什么啊你?女人可不是老虎,我更不是。我不会吃了你。

徐志红装出一副很大气的样子,说,谁怕谁啊?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廖苇。

廖苇脸一下子红了。她以为徐志红是在说她前天与何文栋的事情。她低了头,说,志红,那天何文栋太不稳重了,竟然对我动手动脚的,如果不是你来呀,我可就麻烦大啦。我真的好感谢你哟。说着,她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徐志红的手捉住。

徐志红的手小小地挣扎了一下,半推半就,最后还是接受了。他已经十多年没有拉过她的手啦。现在,廖苇在表白自己的无辜,自己的纯洁,正是徐志红所希望的。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陶秀英。他觉得廖苇才是自己真正的初恋。他愿意无条件地将自己交给她。他容忍甚至喜欢她的横蛮,霸道和为所欲为,他觉得这些正是他所欠缺的。所以,他从来不愿意相信那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他不愿意自己真正的初恋情人被别人玷污。时隔多年,现在她的手又被他握住了,肉是多了些,但是更觉温软。此时此刻,即使有人告诉他,她的无辜与纯洁不过是一件皇帝的新装,他也依然对廖苇坚信不疑。

廖苇突然一把抱住了他。他没有拒绝,甚至情不自禁地给予了回应,也用了用力,耳热心跳地怀着进一步的期待。但是,他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还是感到突然和不真实,所以他又始终处于比较清醒的状态,无法回到当年面对她时的那种状态。尤其是她身上散发出的毒药味儿,不能不让他想到何文栋。无处不在的何文栋就像法力无边的孙悟空,香水分子就是他用一把猴毛变成的无数的小猴子,压迫着他,控制着他。虽然他们已经倒在了沙发上,廖苇的手已经深入进来,越来越急切,越来越有力,他也想干他过去想干然而还没有机会干的事情,报复何文栋,也为自己追回一些补偿。但是,他感觉麻木,迟钝,意识散乱,找不到占领和主宰需要的勇气与魄力。压在廖苇身上,肌肤相亲,像是摩擦着橡皮。相反,他软弱地被她抓在手里,任由她牵引,始终感觉是被她押解的一个俘虏。经过一番坚持和努力之后,他终于崩溃了,跌倒在她的门前。

徐志红沮丧极了,他再一次在廖苇面前溃不成军。

不过廖苇表现得很大度。她说,你还是好样的,今天能来就是男人。

事后,徐志红才明白,廖苇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太长的铺垫。

廖苇坐在徐志红腿上,直勾勾地看着他说,估计不久报社班子要调整,你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想法,能让我心情舒畅地工作就心满意足了。不过,何总不是还有两年才到点吗?

廖苇把嘴一瘪,说,他下月底就到点了。你肯定不知道,他身份证上的年龄是通过我家张凯帮忙改过的。不过,组织部认不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

徐志红想到廖苇和何文栋关系毕竟特殊,不敢造次。便反问,你有什么想法?

廖苇来得很直接:我是个敢说敢干的女人,你如果无心,希望支持我。

支持你?我有什么能耐?我说了又算不了数。何况,何总和市委分管我们的李书记,甚至杜书记的关系都那么好。

廖苇说,我们,可以给组织部,给纪委,给杜书记写信,你能真名实姓更好。只要材料扎实,四两拨千斤,恐怕那时杜森林要保住他也没有办法了。

徐志红一下子感到廖苇是从来没有的那种陌生。他什么也不敢答应,什么也不敢拒绝。当他离开1818房时,他感觉他是在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