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见证,沈秋水的山庄
何鑫业
一件事情:“耳通”和“海涛”
西子亦即女子,女子的刚,女子的烈,女子的浩天长情;1949年之前,西湖的特质是貌美纤弱,略具行天之侠气;沈秋水无儿无女,貌美,琴棋书画皆通,又有古肠狭义,颇与西子同。
北山路上新新饭店内的秋水山庄,是20世纪30年代报业巨子、上海《申报》主人史量才以他的爱妻沈秋水命名而建的江南庭院式建筑。这幢建筑,杭州人中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知道的感而怀之,将其传为佳话,称最牛情爱庄园,不知道的,走过路过常常错过,还以为是新新饭店的一幢普通建筑,无甚说头,乏善可陈。更有甚的,很多人都以为秋水山庄旁边那栋道貌岸然的大房子孤云草舍才是最厉害的,高高大大,富丽堂皇,一定故事不少,其实不然。
鬼使神差,2009年,不经意发生的一件事,使这幢建筑从深水中重浮江湖,且真的与情爱有关,而且真的很牛,下面是这件事的新闻稿:
拍卖似乎因为自身的商业性,总被当做有钱人的游戏,但是在“游戏”当中,时不时就会“玩”出一些有趣的历史。
7 月1日在上海崇源2009年春拍当中,有一对拍品就是无意当中被挖掘出来的:一把名为“耳通”的仲尼式古琴上,有着“量才道兄大颐之庆,以此琴寿之”的上款,同时有汪自新的印章。而另外一把名为“海涛”的蕉叶式古琴,则有“秋水吾姊清玩”的上款,当为汪自新制作并题,这两把琴皆藏于史量才与秋水夫人的居所“秋水山庄”。
这里要说一下,名为“耳通”的仲尼式古琴是男琴,出自清代,而名为“海涛”的蕉叶式古琴是女琴,系汪亲手制作,又通过夫人赵梅转赠,琴上落款全文为“海涛蜷翁题于西湖南屏山下倦还琴楼”、“秋水吾姊清玩,妹赵梅敬赠”。很显然,这是当年汪自新送给史量才和其爱妻沈秋水的礼物,由于这两把琴一雌一雄、一牝一牡,琴瑟和谐,可以说与情爱不假,这么久了还能保存下来,也的确很牛,并且真的与秋水山庄有涉。
汪自新,字惕予,号蜷翁,安徽绩溪人,上海汪裕泰茶庄的主人,大名鼎鼎杭州西湖名园汪庄的主人。汪自新的夫人好琴,汪自己也是个琴痴,汪庄因此珍藏过古今名琴百余张,有名曰“琴巢”的藏琴室,楼前平台上还曾修有琴台一座。汪氏一生好与政界、商界和文艺界的社会名流交好,史量才是其中之一。
发现这对古琴的过程很有意思,上海崇源拍卖总经理季崇建在征集春拍藏品时,收集到一件著名京剧大师梅兰芳写给票友沈柏年的手札,上面记录了沈柏年为其摄影的故事。现居美国的沈柏年后人无意间告诉季崇建,父亲是秋水夫人的养子,“家里还有两把破琴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于是,在季崇建的“逼问”下,才知道秋水夫人没有子嗣,便将侄子沈柏年过继为养子,并在解放后,将所有家产交由他继承,其中就有这两把古琴。
一座房子:秋水山庄
秋水山庄建于1933年,占地3.605亩,建筑面积359平方米,有楼屋7间,平屋16间;秋水山庄的主楼为中西合璧的两层三开间别墅,后院仿《红楼梦》贾宝玉就寝的怡红院格局,有假山奇石,辅曲径回廊,并清池红鱼,更花木扶疏。1934年后,山庄作医院、学校之用,曾名“尚贤妇孺医院”;现为新新饭店之一部,一度用名“西子楼”;秋水山庄原为静观堂的宅基,新址为北山路38号,旧址为静江路77号。现山庄之外部、亭园、铁门、围墙基本为原貌。
与西湖联袂而憩的秋水山庄,掩映在熙攘纷扰的车来人往中,觉不出它的热烈、缠绵和生死般的轰轰烈烈,有七十年之多了。
史的好友,一位著名的专栏作家,是这样描绘当年的秋水山庄的,他说:“上了船埠,便见那山庄横在英式铁门的格条间,里面有着热烈的生之气息,其情灼人。良久,让人颇感天与地的无限空旷间,有这样一幢建筑是为缠绵而筑的。人世间的真真切切,无须寻觅便已在芭蕉的冷峻、格窗的有序和卵石的幽深中侧身出来。”
1934年11月13日,史量才突遭暗刺,举国哗然。次日,京沪各大报以“民主斗士遭暗算,其妻沈秋水、子史咏赓侥幸脱魔掌”为题,报道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消息。史量才遇害后,侥幸脱逃的沈秋水深感世事无常,毅然将山庄捐于社会。现在,我们不知道,在后来的七十余年时间里,秋水山庄进进出出过多少世态炎凉的老幼男女。他们是否都曾在自己的身躯和山庄的叠影里,看见过天地间的真理和深情,看明白一个人降生于世上,最初因什么而来,最终因什么而去。
那位作家是在秋水山庄后仿“怡红院”格局的庭院里,捡拾到《红楼梦》里的胭脂、香罗和风月宝鉴的。稍纵即逝间悟出了人生的禅机,他说:“这不是一座普通的庭院,而是一出戏,上演在睡眠里,梦未醒而已。”
1935年,曾主编《申报》“自由谈”一年零六个月的黎烈文先生,在谈及秋水山庄时说:“那里的一切,已尘封起来,显然,在等待谁的开启。”事隔七十余年,我们不意开启了它,看见岁月、沧桑和它们共同出场的模样。
史量才的死,给中国的报业留下了遗憾,同时也给国民留下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史量才为爱妻建秋水山庄,这已无疑,但是,史为什么要把爱的巢穴建在这个地方呢,这个地方有什么是他所特别钟爱的,又为什么一定要建一个怡红院模样的庭院呢?——这要从两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说起,他们,一个是宁波人,叫何葆龄,一个是南浔人,叫张静江。
何葆龄晚清时开办了上海最早的连锁企业“何锦丰洋广杂货号”,继而,向往自然生活的他又在杭州北山街兴建了“何庄”。1913年,何葆龄之子何积藩将“何庄”改建为“新新旅馆”(“新新”之名,取至《礼记·大学》中的名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并请来了拥有旅店管理经验的同好董锡赓担任经理,“新新旅店”由此成为当年中国最豪华的旅馆之一。
张静江是董锡赓的好朋友,这位“民国奇人”是孙中山委任的财政部长,早在1914年就开办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曾任国民政府主席和浙江省政府主席。1929年,就是在张静江的促成下,杭州举办了首届“西湖博览会”,海内外2000余万人参与其中,成为民国盛举。
史量才1929年于博览会期间入住“新新旅馆”,入住伊始就被它的气势折服,发誓要在这里有所作为。其后,史量才又获悉,他熟悉的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分别于1918年和1921年下榻过新新旅馆,并写下了《西湖之月》、《中国游记》和《江南游记》,这越发激起了他作为一个报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的决心,这个决心就是:要在这里盖一栋文学的、能“有所作为”的、爱的建筑。
在史量才的眼里,买断静观堂的地基,紧紧挨着大名鼎鼎的何庄,为来年的第二届博览会增光,这就是“有所作为”;而将其庭院样式抄袭成《红楼梦》怡红院模样,便是一种向他仰慕的传统文学、仰慕的曹公、谷崎润一郎和芥川龙之介致敬,同时也暗喻了另一种伤感的意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是否暗指他的《申报》,亦未可知);最后,当然,他要建的是爱巢,建的是一种物质明证,明证自己、也明证沈秋水、明证这个世界,人,有了爱,有过爱,这难道还不够吗!——史量才遇难后,事情变得复杂,他的同僚、他的挚友、甚至他的手下、及至排字工人,都认为史一定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所以,这栋房子,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遗书!或曰遗嘱!
正是基于此,史量才与沈秋水傍着何庄(即新新旅馆),面临西湖,仿照《红楼梦》中“怡红院”的格局,兴建了自己的爱巢。1925年选址,1933年落成,整个山庄造型、选材和色彩均别具匠心。
一个女人:沈秋水
以稻米为主食的南方女子,一方面,水分充足,面容娇美,一方面,多愁善感,纤弱多病;这样的情状和江南地域尤其是西湖很接近,西湖,也是,一方面,雨水充沛,四季如画,一方面,小桥流水,无力于太多的国事民生……
沈秋水,原名沈慧芝,花慧芝,为晚清上海滩有名的雏妓;成年后被一皇室贝勒重金赎走,携往京城;数年后,贝勒爷病故,沈慧芝携产业重回上海滩,与史量才开始了她后半生的爱恨情仇。
秋水擅长鼓瑟琴曲,与史量才高山流水,视为知音。史量才慕其才,望穿秋水,故改慧芝名为秋水,并筑庄以赠——这是前话。
史量才(1878-1934),字家修,江苏江宁人。清末曾任上海《时报》主笔,1913年接办《申报》,以“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三格不存,国将不国”为国人熟知。史氏立主抗日,反对内战,倾向民主;史办《申报》为蒋所忌恨,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蒋说我有100万兵,史说我有100万读者——互不相让,仅此一例,可见其与国民党分歧之深。
秋水以身相许后,成了史量才的二太太,并将所携产业、财物一并付与史量才,助史购进《申报》《新闻报》,一跃成了上海报业的泰斗。
此后,史再娶外室,沈十分伤心!为此整日郁郁寡欢,背人弹泪。史量才为补偿这份歉意,特意为沈营造了这幢别墅,取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意,也有“半野枯藤缠作梦,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意境,题名“秋水山庄”。
1934年11月14日,史量才与爱妻沈秋水、内侄女沈丽娟、儿子史咏赓和同学邓祖询从杭州返回上海。下午三时许,车行至海宁翁家埠大闸口时,一辆“京字72”牌照的别克轿车横于路中,趁史氏座车减速,车后突然蹿出几个黑衣大汉,一阵乱枪后,前排的司机及随从当即身亡,史量才猝不及防,弃车狂奔,但随即被杀手追上,身中数弹,当场气绝身亡。
说来也巧,当年“西湖博览会”召开之际,在孤山和北山街之间搭建了一座横跨西湖的浮桥,博览会后,浮桥得以留存,其桥头直冲“秋水山庄”。有风水先生预言:“此乃凶兆”,并告诫史量才:来去沪杭,要防备小人。史量才毫不在意,自信地说:“我在沪杭公路上没有仇家”。
史量才遇害后,沈秋水白衣素服,选自己最喜欢的琴弹了一曲《广陵散》;乐曲将终时,秋水抱起琴走到火钵,将琴投进了火中。
沈秋水亲身经历了凶残的暗杀场面,因惊吓过度而吐血数日。痊愈后的她万念俱灰,在杭州西湖龙井路天马山一处幽静地为夫君选择了墓地。安葬了史量才后,她将秋水山庄捐给了慈善机构,改名“尚贤妇孺医院”。此后,她又将史量才在上海的公馆捐给了育婴堂,自己觅一陋室,从此,吃斋念佛,以度余年。
红楼一梦西湖在,秋水长天南山新——1956年,沈秋水在杭州去世,冲天的情爱消散,见证了另一种新的形式——亲属根据她的遗愿,并未将她葬在天马山麓史量才墓的一侧,而是独自葬在南山公墓——墓为葬墓,宽二米,长三米,上书“秋水居士”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