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20多年前，媳妇有个侄女，才上一年级，就加入了少先队，儿童节那天，戴着红领巾来狮山我家。我故作惊诧状：“你好喜剧哟！这么大热的天气，咋戴一根红领带喃？”把侄女笑惨了：“你好瓜哦！这是红领巾！”小大人似地跟我解释：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先烈鲜血染红的。我笑道：“你看见的？”媳妇却讽我：“装疯卖傻，好像还多天真似的！”
却说我还很天真很虔诚的时候，真以为红领巾是用革命先烈鲜血染红的哩。我发蒙上学晚，是班上的“老童生”，眼巴巴看着一批批成绩比我差的后生同学戴上红领巾，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全班齐唱少先队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我心里发虚，没底气，只跟着做张嘴状，哼哼啊啊，有声无词。
不是我不想入队，而是太想，做梦都在想：革命先烈鲜血染成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但老师说，又红又专，我只专不红，具体表现：一是上课爱说话，二是不辨是非。所谓不辨是非，是指我喜欢模仿电影中的反面角色，如《地道战》中的伪军汤司令：“高，实在是高～～”《小兵张嘎》中的汉奸翻译官：“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要钱，吃你这破西瓜～～”《平原游击队》中的鬼子松井队长：“我要杀个回马枪，给李向阳看看～～”《南征北战》中的国军李军长：“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赶快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等等，脱口而出。但这种“模仿秀”，既非我首创，也非我独创，是我们班男生的风气。大家只是觉得滑稽好耍，可以任意挥洒，夸张漫化，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
老师发动全班讨论：看革命电影，学反面人物——对吗？不用讨论，大家异口同声回答：“不对！”我的嗓门最高：“不～～对！”老师笑道：“既然知道不对，为什么不能改正？”要求我们学电影中的英雄人物，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做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至今记得，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学好就像爬山，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登；变坏却好像滑梭梭板，哧溜一下就滑下去，滑到资产阶级的烂泥坑里！”但我感觉：学好不容易，变坏很舒服——比如上课，挺直腰杆呆坐着，两眼直楞楞死盯黑板，真憋死个人；人是动物，只要一动，不管口动还是脑袋转动，心里就很爽感。又比如看电影，那么多英雄人物，我只模仿过《英雄儿女》中志愿军战士王成跳出战壕的呼叫：“向我开炮～～”还被同学嘲笑，说我丑化英雄；而模仿反面角色，却很容易找到感觉，一看即会，而且唯妙唯肖，很有成就感。不仅我，所有男生，貌似都这感觉：英雄气短，狗熊情长。为什么喃？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也不敢问老师。很多年后，我问媳妇，小时候，你们女生有没有这种感觉：“学好不容易，变坏很舒服？”媳妇说“没有”，谁去模仿国民党姨太太美蒋女特务啊？恶心！我笑道：“这样看来，男生天性向恶，女生天性向善——这就是男女之别？”媳妇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
所以当年，不仅我，而且很多男生，为了戴上红领巾，决心弃恶向善，规规矩矩从新做人，都是个很艰难的历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并非如今日毛粉丝毛愤青想象的那么纯真。但无论真假，我终于压抑个性，变成了老师眼中的乖娃娃，毛主席他老人家备选的好孩子之一。44年前，1966年的儿童节前夕，好梦成真，光荣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虽然是最后一批队员，但仍然精神振奋，唱起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油然而生自豪感和责任感。记得那天，老队员快步跑过来，给我们系上红领巾，大家扬起右臂，互致队礼，然后新队员在红旗下，庄严宣誓：时刻准备着～～
时刻准备才两三个月，我们就冲上了“世界革命最前线”。毛主席登上天安门城楼，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向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发出号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个伟大号召，通过党报电台，传到大巴山我老家小学。有道是：毛主席支持我支持，毛主席热爱我热爱，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学校没有任何指示，老师没有任何暗示，纯粹是自觉革命，全体少先队员摇身一变，变成了“红小兵”，学校刷标语，街上喊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连班上最憨厚最弱智的金狗儿，虽然连少先队也不是，却能明辨这场革命的大是大非，挥舞小拳头，瓮声瓮气吼道：谁敢反对～毛主席，老子就砸烂他的～狗头！
革命比上课好耍，红小兵比少先队威风，却没人发给我们红袖章。不知是谁提议：把红领巾改成红袖章？大家都说好。我的红领巾，戴上才四五月，崭新似的。我妈说：“一刀裁了，多可惜？”找来一块红缎子，问我：“用这做袖章，可不可以？”我说：“不可以！”我妈说：“这么新的红缎子，比你的红领巾还红，为什么不可以？”我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可以！”心想：你那红缎子再红，又不是革命先烈鲜血染红的，有什么意义？我妈举起剪刀，问我：“后不后悔？”我说：“不后悔！”转眼间，她就卡嚓卡嚓，把我的红领巾剪裁成了红袖章。剪去了我的一段历史，弃恶向善变乖娃娃的历史。我当年被革命冲昏头脑，没任何感觉，抓起红袖章，约上几个同学，去街上石印店，用油漆在红袖章上印上我们班的徽号：
毛泽东思想挺进
红小兵
没到半年，在毛主席派出的支左部队枪杆子监控下，大大小小的“走资派”不堪一击，都被革命造反派揪了出来，统统被打倒，统统靠边站。革命形势一片大好，革命造反派却内斗起来，文攻武卫，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这些红小兵，敲边鼓的虾兵虾将，无事可干，就去干坏事。什么坏事？且听以后分解。却说我的红领巾改制的红袖章，再也派不上用场，被我妈用来包裹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这条革命先烈鲜血染成红领巾，系在我脖子上虽不足半年，却也算尽到了保卫毛主席的责任。
昨天晚上，儿童节前夕，看网上视频，国家主席胡锦涛同志戴上红领巾，和少先队员一起唱《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文革”前，海峡两岸炮战电影《英雄小八路》主题歌，充满火药味。我很纳闷：《物权法》都颁布了，能共谁的产啊？是“智劫生辰纲”，共贪官污吏的产？还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共老百姓的产？不知今夕何夕，浮想联翩，想起了我的红领巾红袖章，想起了我的少先队队歌，终于在网上搜索到这首经典老歌：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
继承着革命的英雄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学习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我们要拥护共青团
准备着参加共青团
我们全体要努力学习和锻炼
走向光辉灿烂的明天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
战斗在世界革命最前线～～
不知为何，腰斩了最抒情的颂歌体第二段：“毛泽东新中国的太阳，开辟了新中国的方向～～”象新中国历史在主流媒体钦定教科书上被阉割一样。但在这虫吟蛙鸣的夜晚，百无聊奈，聊胜于无，可慰我怀旧之思。正在电脑上播放，媳妇飘然而来，笑道：“瓜娃子，你也想过儿童节？”我说：“我在怀念毛时代～～”媳妇也是毛时代过来人，顿感莫名其妙：“有什么好怀念的？”我站起来，想站在超越现实的历史高度，跟她发思古之幽情：“我的红领巾，少年时代的美好追求，为什么变成了邪恶象征的红袖章？”媳妇却不想听我，催我赶快睡觉，说：“你那红领巾，还有红袖章，我也有，都是革命先烈鲜血染红的吧？形式上变来变去，物质不灭，精神也一样！”我一愣，觉得媳妇简直就是一个透过现象看本质的女巫或女神！想想我们小时候，课内课外接受的革命教育忠君教育，包括这首郭沫若词马思聪曲的少先队队歌，都是造神教育。造出来的毛神，粉丝千千万，包括少年时代的我，自诩为毛的红小兵。我媳妇虽然漫不经心，却一针见血：没有“文革”前的少先队，哪来“文革”中的红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