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劫
第三章
电瓶车一直将舒彦送到候机厅。她将自己安顿下来,第一个想到的,是给黎兆平打个电话。
他的手机号像刀子刻在她的脑中一般,她甚至早已经在心中设想好了对话的细节。
“喂——”懒懒的一声,这是他的风格。
“你的红颜知己已经坟头长草了。”这是责怪他竟然半个月没给她电话。印象中,最多三天,他就会给她一个电话,至少也会发一条短信过来。
他会说:“那没办法,我是兔子嘛。”他的意思她明白,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兔子,她就是窝边的那根草。
“是因为远处的草太茂盛吧。”她说。
“社会主义嘛,苗好草也好。”
“要不,你就行一次善,帮忙把草拔一拔吧。”
“可以考虑。说吧,什么时候?”
“我现在在北京,三点五十的航班回雍州,大概五点半到达。”
这就够了,他一定不会去机场接她。可他一定会让自己的司机陶向阳去机场,并且会为她安排一顿丰盛的晚餐。当然,就算这个晚餐再浪漫,就算她的草长得再茂盛,他也一定不会拔。如果要拔的话,大概二十多年前,她还是嫩草的时候就拔了。可惜,她和他都错过了时光列车。
然而,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黎兆平关机。登机前再打,还是关机。她想给陶向阳打个电话,想想作罢,还是将电话打给了律师楼的田司机。在雍州走下飞机时,她显得有些魂不守舍,鬼使神差地再拨了一遍那个电话。仍然是关机。
刚坐上车,田司机就说:“舒姐,有一件事,你可能有兴趣。”
舒彦还没从电话事件中回过神来,随口问道:“什么事?”
“黎兆平被双规了。”
舒彦猛地跳了起来,头重重地撞在车顶上,她竟然没感到疼,而是急急地问,“什么什么?你刚才说什么?”田司机重复了一次,她还不相信,说:“不会吧,是不是谣言?”田司机肯定地说,是不是谣言他也不清楚,但整个雍州城都传遍了,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件事比张承明失足坠楼更加轰动,也更富绯色。
有关黎兆平被双规的过程,雍州已经传出了多个版本,雍州在线有一位网友归纳了一下,最浪漫版本,称黎兆平和巫丹一起在某郊区别墅的泳池边搞天体烛光晚餐,结果被纪委的人闯了进去。最恶搞的版本,黎兆平将车停在动物园,和巫丹在里面做事,纪委的人将车围了,等了半天,不耐烦了,就敲车窗,问,完了没有?黎兆平说,第一场完了,第二场还没开始。
田司机还想说最下流的版本最无耻的版本最武侠的版本等十几个版本,舒彦已经没兴趣听下去,拿起手机,拨了黎兆林的电话。可是,黎兆林关机了。她又翻到陆敏,同样是关机。舒彦再拨陆敏的合伙人张云峰,转接的是秘书台。想找的人找不到,舒彦于是想,是不是直接给赵德良的秘书唐小舟打个电话?正犹豫的时候,电话响起来,是张云峰。
舒彦也不客套,直接问:“云峰,兆平的事,是不是真的?”
“是。”张云峰说。“现在所有人都躲着这件事,你怎么自己往上凑?”
舒彦说:“我没心情和你讲这些。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
张云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点风都没透出来。”
舒彦有些不相信:“那你怎么知道是真的?”
张云峰说:“陆敏正在闹离婚呢,还能有假?我听说,林志国把巫丹狠狠地揍了一顿。脸肿得像茄子,已经十几天没上过电视了。”
张云峰知道并不多,似乎也不想过多地谈。舒彦和他聊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舒彦便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你什么人?什么人都不是。想想他们的关系,真是郁闷得令人想大哭一场。当初,黎兆平从乡下来县一中读书,对舒彦一见钟情,默默地爱了好长时间。她和他确实很好,可从未往那方面想。她是县委副书记的女儿呀,怎么可能和一个乡下孩子谈恋爱?后来,他们双双考上大学,他上的是全国名牌,学新闻,她上省重点,学法律。鱼雁往返,一个月不到,就进入热恋。恋了四年,手都没拉一次。毕业前,她鬼使神差选择了留在省城,而留在省城的惟一办法,就是和父亲一位战友的儿子确定恋爱关系。他原本可以留在北京,进入团中央,但为了她,他回到了雍州,档案进了雍州师院。她却躲着不肯见他。她知道他后来有过很多女人,同时也知道,他心里爱着的,其实一直是她。她也一样,在心灵的最深处,一直珍藏着这份爱,以为有彼此的默契,也是享受一生的浓情。现在想一想,又是无限感伤,就算他和无以数计的女人做爱,却也不肯碰她一根手指头。世上真有这样的爱吗?或许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臆想?还是他对自己那次背叛的惩罚?
一再对自己说,不要理这件事,离这件事远一点。可想过之后,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这是自己第二次面临感情的选择,如果不过问这件事,她会第二次感情负债,那么,这笔债,她就算是再活十辈子,也无法还清了。
她再次拿起了电话,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放下,又拿起,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打给唐小舟。电话立即就接听了,里面传来唐小舟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开会,晚一点打给你。”随后就断了。她甚至能够想象唐小舟将电话捂在嘴边说话的模样。以前想到这副模样她就想笑,可这次是半点都笑不出来。
她不想回家了,也不想回办公室,告诉田司机,改道去喜来登。
喜来登是一幢双翼形建筑,一翼是酒店,另一翼是酒店型的高级公寓。喜来登的老板严崇安,和黎兆平以及舒彦既是老乡又是朋友,当初建这幢楼的时候,资金链差点断了。黎兆平便替他出主意,将一翼当高级公寓卖掉,使资金迅速回笼。严崇安也是无路可走,只好以成本价卖楼。黎兆平和舒彦联手,将最高两层买了下来。当时,舒彦手里的资金只有五百万,可仅楼价就需要二千万。好在两人都有极其广泛的关系,黎兆平因此决定,各出资五百万,再找银行贷款二千万,将这里建成一间高级会所。舒彦最初的想法是建成一个律师会所,黎兆平却坚持要建成一个秘密会所,甚至连牌子都不挂。结果还是他对了,到这里来的,非富则贵,一杯绿茶,就可以卖到一百多元。现在有人想租这个地方,租金出到了五百万。因为这两层楼分别在37楼和38楼,大家为了叫时方便,便说38号。只要提到喜来登38号,人们都知道是这间会所。
二楼有一间办公室,舒彦虽然有钥匙,却从未在里面呆过。她和黎兆平都不负责经营,聘请了一个经理,账目由喜来登代管。舒彦原以为,黎兆平被双规,那些达官贵人们为了避嫌,会远离这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里一切如常。看来,还是保密工作做得好,外人并不知道这是黎兆平的产业。
办公室的空间并不大,就一个小套间,外间的办公室,一张大班台再加一对沙发,里间是不算太大的卧室,办公设备倒是齐全。站在卧室门口,舒彦不禁想,黎兆平不知带多少女人在这里睡过。她在床上坐下来,想闻一闻黎兆平身上特有的气息,可是没有。
她拿起电话,一时又愣住了,不知道该打给谁。想一想,还是给唐小舟发了个短信:我在喜来登。果然,一会儿有了回音,唐小舟说,晚上一起吃饭。
坐了两个小时飞机,确实是很累,她在床上躺下来,脑子却在飞转。再次拿起手机,又翻出电话号码本,查找半天,竟然没有巫丹的电话。巫丹和黎兆平到底是什么关系,舒彦只是猜。有一次,她旁敲侧击,说,全省都在传她和赵德良怎么怎么,你会不会在玩火?他竟然说,我五行旺火,怎么可能玩火?我只喜欢玩水。尽管如此,她并不认为黎兆平是否定,女人是属水嘛,他说玩水,似乎是一种肯定。
再次给唐小舟发短信,向他要巫丹的电话。这次过了十几分钟,手机显现的是一串号码,没有一个多余的字。
拨通巫丹的电话,她竟然在香港,气得舒彦想杀人。她猛地将手机往床上一扔,骂道:“卖B的货,他现在进去了,你却去香港独自偷欢,你还是人吗?”
放下电话的一瞬间,舒彦全身都在发抖。她真是弄不明白,黎兆平怎么会喜欢这么个货?她不想再管这事了,将手机装进LV的包里,站起来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手按在门把手上,开始犹豫起来。心里说,算我上辈子欠你这鸡巴日的。转过身,回到沙发前,将身体重重地摔上去,然后一动不动。虽然姿式很难受,她竟然不想动一下。
她的身体虽然没动,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她突然想,自己应该做一件事,让他一辈子记住自己,一辈子欠着自己,永远都还不清。现在是她一辈子欠着他的,是她一直在还,他就像高高在上的主一样,哪怕是给她一个微笑,也是恩泽。她翻动了一下身子,拿过包,取出电话,刚刚打开,有短信进来。唐小舟说,晚上老板有安排,肯定不能一起吃饭了。但务请等他,无论多晚,都要见一面。
她坐在那里,发了一回呆,又打电话叫了一个快餐,点了两杯红酒。吃饱喝足了,精神振作起来,从包里掏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坐到大班台前,拨通了王宗平的电话。
“舒大美人,在哪里握手呢?”王宗平说。
“握你个头。”舒彦没好气地回应。
王宗平说:“握的当然是头,不过,肯定不是我的头了。”
“少贫。说正经话,黎兆平的事,你知道多少?”
对方突然愣了一下,然后说:“K歌?K歌就算了。你请我洗头我就去,哈哈哈……”随后听到一声门响,王宗平的声音轻了下来,“你在哪里?”
舒彦知道,他刚才一定和很多人在一起,不方便说话,现在有可能躲进洗手间了。“在喜来登,你放心,我身边没有别人。”
王宗平说:“这事有点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省里市里,好像都还没完全搞清楚。”
舒彦:“不是说雍州市纪委抓的吗?”
“问题就在这里。”王宗平说:“我侧面打听了一下,省纪委和省检察院好像不知道这件事,市纪委我也打听了几个人,他们同样不知道这件事。”
舒彦:“你是老板身边的人,你也不知道?骗鬼吧。”
王宗平说:“我的姑奶奶,你要我怎么说,才肯相信?我告诉你,不光我不知道,连老板都不知道。”
“老板都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那市纪委谁在办这个案?”
“龙晓鹏,应该知道这个人吧。”
舒彦一下子糊涂起来。据她所知,黎兆平和龙晓鹏的私交是很不错的。她和龙晓鹏认识,还是通过黎兆平介绍的。作为知名律师,舒彦知道,龙晓鹏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的坏事没少干。为了办案顺利,她也曾和他握过手,能不能利用这握手的交情,直接去找他打听消息?
舒彦将王宗平刚才所说的要点记下来,并且在旁边做了一些批注。这是她多年当律师养成的习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同一件事,往往用笔写一遍,会得一些新奇的想法,说不准,这些想法,在她处理案件时,能产生意想不到的作用。做完笔记,她便开始给龙晓鹏打电话,可对方关机了。
接着又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打给既和龙晓鹏交好又和黎兆平交好的人。他们都知道黎兆平被双规这件事,却并不清楚具体细节。该问的人都问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情况。舒彦将自己的思维集中在市纪委,于是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名叫汪鼎臣,以前和龙晓鹏一样,也是一名检察官,他比龙晓鹏先调进纪委。四年前有一个机会,要在他和龙晓鹏之间提拔一名副书记。汪鼎臣走通了关系,连任命文件都打印了。龙晓鹏得知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来找黎兆平。当天晚上,黎兆平带着他去一位省领导家里走了一趟,第二天,一切都变了,汪鼎臣的名字换成了龙晓鹏。而汪鼎臣由于年龄关系,这次提不上来,大概只有退休时安慰性地解决个级别了。正因为如此,汪鼎臣明里暗里和龙晓鹏对着干,龙晓鹏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要打听与龙晓鹏有关的情况,找汪鼎臣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舒彦并不清楚汪鼎臣是否知道黎兆平帮龙晓鹏这件事,如果知道,汪鼎臣一定连带黎兆平都恨了,找他肯定没用。
正在为这件事犹豫的时候,唐小舟来了。唐小舟先跟她来了个拥抱,在她耳边悄悄说:“来,我们握握手。”
她一把将他推开,说:“胡说八道,我从来不跟熟人握手。”
舒彦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说过,做爱就是更深层次的握手。这句话因此成了雍州的名人名言,至少整个雍州官场,都知道这句话。舒彦也知道,很多人在背后提起她根本不叫名字,就叫握手。她也无所谓,反正当律师若不想和法官握手,官司一定赢不了。
唐小舟说:“你给我打电话,又约在喜来登,我心里一喜,还以为有机会握手了,原来你是熟人不好下手。”
舒彦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唐大秘人称二号首长,想跟你握手的人排着队呢。”
唐小舟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我怎么没见你排队?你如果排,我给你优先权。”
“再胡说八道我就走了。”舒彦说。
“走?好呀,你走好了。”唐小舟捏住了她的筋,根本就不吃她这一招。不过,他也很快将话题转了过来,说:“兆平那鸡巴日的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你真的打算豁出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说。
唐小舟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们不必绕了。我知道你心里丢不下他。下午,见到你的电话,我就知道是为这事。”
舒彦也不想再装了,便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受贿?”
“这个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说,“你如果好奇心很强,我倒是可以给你指条路。”
“什么路?”
“你不是律师吗?”唐小舟说,“你可以成为他的委托人呀。既然成了他的委托人,那你就有权监督相关部门给予他公正的待遇。你也可以公开去了解他的情况。不过,这件事的水可能很深,后果到底是什么,我没法评估。”
“连大秘都不知道?不可能吧?”舒彦虽然明知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骗自己,仍然不是太相信。这是什么地方呀,这是在江南省,赵德良和黎兆平又是极其特殊的关系。唐小舟说他不知道这件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连赵德良也不知道?那么,唐小舟刚才说的这番话,到底是他的意思,还是大老板的意思?
唐小舟说:“你相信不相信,都无所谓。我知道的惟一确切消息是兆平现在在什么地方。”
舒彦急急地问:“在什么地方?”
“岳衡市看守所。”
听了这句话,舒彦一下子跳了起来。岳衡市?巫丹的丈夫林志国在那里当副秘书长,这岂不是把黎兆平送到林志国手里去了?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会不会是龙晓鹏?他竟然是这样阴险的一个人?真看不出来。何况,这是一起双规案,不是普通的刑事案,怎么没几天,就将人关进了看守所?难道说,这件案子已经结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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