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40的忧伤


55×40的忧伤
马明博



  他戴着一顶草帽,上衣的扣子没系,敞着怀,单衣的两袖绾到肘部,裤脚也是卷起的,直到靠近膝盖的地方。他穿着一双布鞋,鞋子上沾满泥土。他踩在田埂上,也可以说,他双脚坚定地踩在大地上。
  对于我,他,是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知道,陌生人永远比熟悉的人多。从这个角度看,我生活在一个由未知的陌生人组成的世界。然而,身处其中,我会记住熟悉的人,主动过滤掉陌生的人,这个世界又成为我所熟悉的。
  草帽遮住他大半张脸,我无法看清他的眉目。一根绳子被缠了几圈,在他手里挽着。绳子的另一头,是一头牛。牛正低着头啃大地上的草芽。联系人与牛的绳子,松松耷耷,划出一道弧线。
  看他的衣着,应该是暮春的一个场景。
  暮春时分,天空晴朗,天气温暖,他敞开胸襟,任和畅的春风调皮掠过皮肤,痒痒的,懒懒的。暮春之初,“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1700年前的大书法家王羲之就曾这样说。
  他虽然令我感觉陌生,但他身边的春天,却是我熟悉的。劳作之余,牵着牛在田地间,任它啃吃大地上的草芽,这样的事情,对于有过乡村生活经验的我,也是熟悉的。
  因为近距离地接触过牛,所以最初读到禅门的《十牛图颂》,我着实惊讶了半天。真想不到,最常见的牛,竟然可以表现最深奥的禅机。
  在禅师眼里,牛,竟然比喻着我们的心。牧牛就是管理好我们的心。当代禅门大德净慧法师讲解《十牛图颂》时说:“当过农民的人都知道,一条牛从不听话、不耕田、不做活,要把它调伏得听话、干活、耕田,要经过一段的时间。调伏牛,就是要让它驯服。要让牛驯服,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下苦功夫。学禅的过程,也大抵如此。”
  调伏心牛,分为十个阶段,古代禅师用“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牛人俱忘”、“返本还源”、“入廛垂手”等十幅画、十首诗颂详尽地进行了描述。
  一棵树,站在他与牛之间。
  这是一棵无法忽略的树。应该是一棵高高的钻天杨,不是柳树、杉树、松或者柏,更不会是苹果树、桃树、枣树。其实,这是一棵什么树,并不重要。如果以树为中心,此时此刻,近处的人、牛,远处的土坡、田埂、其它的树,仿佛都变成陪衬。学禅,有时也是这样,视觉中心变了,关注点变了,世界也跟着变了。
  在范治斌的画室,当他搬出这幅《晴朗》时,我内心涌起的繁复的感受与意象,像傍晚的暮色和繁密的星群,一起向我拥挤过来。
  树善于静默,有点哲学家的意味。如果风吹树响,那只是风的喧嚣。如果把树视为大地上的禅者,当然也无不妥。
  树喜欢让自己枝叶繁茂,烈日下,布施绿荫,风暴中,布施安宁。树坚定地扎根大地,如同持戒的人安住于心灵的大地。小时候,我曾在一棵杨树上划了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对于成长的杨树,本质是一道伤疤。这只长在杨树身上的眼睛,从没对我怒视、仇视或者瞋恨。树是忍辱的。所有的树,都想站在大地上抚摸着高处的天空;为了这个梦想,它们努力地长高,这有些像禅者的精进。无论日晒或月照,风雨雪霜即便沙尘暴,树都随缘不变,像禅定中的禅者。如果是果树,它能够将这一切的遭遇接受下来,化为果实。树之所以坚定地站立在大地上,是因为它拥有一个庞大的根系。枝条是树伸向天空的根,根是树拥抱大地的枝条。植物学家说,一棵树的根系,比它暴露在地上的部分庞大十倍。真有点让人不敢相信。为了无限地靠近天空,树努力地深深扎根,这是树的智慧。
  这是作为禅者的树的“六度”。
  治斌又将其他作品搬过来,打断了我的联想。
  我发现,在他的许多画面上,有大片的蓝,或者可以叫“蓝色的空白”。这蓝,仿佛移自西藏的天空。西藏的天空,是把全世界的蓝色都用光的地方。那是晴朗的蓝、透明的蓝,蓝的纯净,蓝的纯粹。在法国诗人兰坡眼里,蓝是可以描述,是字母O的;是一只吹向天空的圆号,是耳朵无法捕捉的音波,是天使们穿越其间的静默。世间事物,以蓝为核心的,除了天空,还有大海。对蓝的偏爱,是否暗示出治斌精神深处的取向,他向往着天空的深远、大海的辽阔?
  当然,对于以人物画成名的治斌,画面上的主角,并非我所熟悉的蓝,而是一个个的陌生人。现在,他们成群结队,出现在我眼前。其中,有严肃的康巴汉子,有受了委屈嘟着小嘴唇的孩子,有貌美如花的女人,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有在地铁座位上睡着了的打工者,有迎面而来的乡下大娘,有明眸善睐的少女,有长须飘飘的长者;有正脸,有侧面,有背影;有的在欢笑,有的很忧郁,有的大方的仰起头,有的羞怯地低着头……
  治斌所描绘的这一切,应该称之为“众生相”。释迦佛在《金刚经》中曾指出,“我相(执著于实体的自我)、人相(执著于人格主体)、众生相(执著于所有生命现象)、寿者相(执著于灵魂不变)”,是尘世中人的四种执著。如果想认知现象背后的本质,可以体会一下“六如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汉斌记录下的这些曾经真实过的众生相,虽然他们与我同在这个世间呼吸、生活、行走、休憩、劳作、悲欢,但是,我不知道这些陌生人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我所生存的这个世界。
  佛眼里的众生,并非指你、我之外的人或者动物、植物。我们,就是众生中的一个。对于众生这个概念,我们既是部分,又是整体。因为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不会意识到自我作为个体的存在。所以,他人,所有的他人,其实就是另外一个自己。
  像电影的回放,治斌将画作一幅一幅搬回储藏室。只剩下这幅最初的55cm×40cm的《晴朗》,那个戴草帽的人,那棵树,那头牛,远处的土坡、田埂、矮树……重现眼前。刚才,在他的画面上,我遇到了多少个陌生人?我记住了多少张陌生人的脸孔,以及陌生人脸上表情?
  眼前的一切,现实又虚拟,像一场梦。
  在这个梦中,有我,有治斌,也有所有众生。
  现在,治斌又要将这幅《晴朗》也搬走了。我的心里,忽然涌起无边无际的忧伤。
  是的,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但是,重逢时的喜悦,无法取代重逢前的期待,也无法取代重逢之后再分别时的忧伤。这或许更利于我们理解释迦佛指出的生活的真相:“世界是苦、空、无常的。只有接受苦、空、无常的人,不执著妄想的人,才会真正地拥有当下的生活。这就是禅,这就是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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