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与欢喜


    


    王维受禅家影响甚深,自《终南别业》一首可看出。放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与王维《终南别业》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颇相似。而那十四字真笨,王之二句是调和,随遇而安,自然而然,生活与大自然合而为一。陶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亦然。采菊偶然见南山,自然而然,无所用心。王维偶然行到水穷处亦非悲哀,坐看云起亦非快乐。

    天下值得欣赏事甚多,而常忽略过去。不必拍掌大笑,只要自己心中觉到受到、舒服即可。令人大笑之事只是刺激。慈母爱子相处,不觉欢喜,真是欢喜。然后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多大欢喜,而不是哈哈大笑;“行到水穷处”二句亦然。“山重水复”十四字太用力,心中不平和。诗教温柔敦厚,便是教人平和。

    宋人诗中有两句似王氏之句,而很少被人注意,即陈简斋《题小室》:

 

    炉烟忽散无踪迹,屋上寒云自黯然。

 

说炉烟散尽,接上“寒云”,意境好,惟“黯然”二字太冷。境象亦稍狭小、枯寂耳。



    解评:《终南别业》诗如下: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此诗深含禅机的是中间两联。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兴”是兴致。什么兴致?你且勿问。总之王维兴致起时,每独然而往——往何处去?辋川别业,南山之陲,山水田园。“胜事空自知”,“胜事”又是何事?中国人说“盛事”,又说“胜事”。“盛”与“胜”都有“盛大”之意。“盛事”指盛大之事,而“胜事”则是佳妙之事,“胜”有“佳妙”的意思。王维的佳妙之事就是独游山水的喜乐。妙处难与君说,故云“空自知”。自知便好。“胜事”不可说,“胜义”也不可说,凡妙处皆不可说。文殊菩萨问维摩诘“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时,维摩诘默然无语。这便是禅家所谓“不二法门”境界。王维《酬张少府》尾联曰:“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亦是如此,问到妙处、深处,便默然无语,甚或掉头而去。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对徜徉山水的具体描写,而又深含禅意。你还记得那个驾车出行,至穷途末路则悲伤而哭的阮籍吗?王维偶然行至水穷,并不悲哀(而阮籍的悲伤亦自有其可敬处)。一路看水而来,水穷了,穷就穷了吧,这是意外之事,也是必然之事,索性抬头看云,水有水之妙,云有云之妙。这抬头看云,也是意外之喜,但绝非侥幸,只是自然而然,所以“坐看云起”亦非快乐。此二句,妙在把外在动作和心灵状态一起写出,此心态即是《维摩诘经》所谓“无在无不在”、《金刚经》所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佛心,也即是《庄子》所谓“不迎不将”的空明之心。“行到水穷”是一念,“坐看云起”是下一念,前念后念,不灭不生,方生方灭,佛经所谓“念念如瀑流”也。那么,为何要随时放空自己的念头呢?因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我什么都不是。故既然我能欣赏水,又有何不能欣赏云?随缘便可,自然而然,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即如此,那心灵状态的涌现,只是“云无心而出岫”。 这岂非佛禅的高境?

    接下来,顾随就“欢喜”之意进行发挥:“天下值得欣赏事甚多,而常忽略过去。不必拍掌大笑,只要自己心中觉到受到、舒服即可。令人大笑之事只是刺激。慈母爱子相处,不觉欢喜,真是欢喜。”许多欢喜都是默然的,微妙到似乎轻微,轻微到被我们忽略过去。大笑、狂喜是刺激,刺激是局部而短暂的,欢喜则像润物无声的细雨。真欢喜是心里满满的感觉,仿佛每一个毛孔里都惠风和畅。佛经中讲比丘闻世尊说法之后,总是“欢喜奉行”、“欢喜随喜”、“欢喜赞叹”。这“欢喜”便是心里觉得受到。如来拈花,迦叶微笑,非微笑无以显示其大欢喜。孔子时常说“乐”,“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仁者乐山,智者了水”。孔子所说这些“乐”,都不是简单的情绪,而是在情绪中渗入了理解、自在、爱等意味的精神状态。儒家之所谓“乐”与佛家之“喜”亦自有所不同,与爱人之间的默然相处亦不同,但就情绪状态言,都是一种内心充实的感觉,仿佛在你内心里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幽香。孟子曰“充实之谓美。”(《孟子·尽心下》)故真正的喜乐也即是美,也就是善,也就是真。那是一种平和而充盈的感觉。欢喜心是平和心。顾随以为儒家诗教之“温柔敦厚”,即是教人平和。真是要言不烦。平和是修养境界。中国诗学把人格修养作为文艺的根。

    顾随又提到陈与义“炉烟忽散无踪迹,屋上寒云自黯然”两句,认为和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相似。我觉得有点吧。但简斋这二句和王维那两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