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附记:我身在国家的文学体制,深切体会到了它的“优越性”,也痛切感受到了它的“局限性”、乃至种种弊端。我并非不知“感恩”,也不主张毁掉这种体制,我只是认为应当改革它、重建它,使它符合社会和时代的发展,符合文学自身的规律,更加贴近普通民众的愿望,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我已陆续批评了文学评奖、专业作家体制、体制内文学期刊等等,大都发表在全国一些报刊上。最近又写了一篇批评文学研讨会会风的文章,发表在《文学自由谈》2010年第6期上,意在指出“官僚化”“行政化”思维对文学活动的扭曲和异化,而不是要指责批评哪一次活动和哪一些人,请大家明鉴、指教!2010年11月30日)
变味的文学研讨会
从1980年代到现在,参加过数不胜数的、各种各样的文学研讨会,有的早已淡忘,有的记忆犹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会风,仔细想一想、比一比,倒真是意味无穷。去年夏天参加的本省一位作家的作品研讨会,给我留下的感受和印象,竟那样不是滋味,让人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是我省的一位重量级作家,在全国也有重要影响。80年代他以创作短篇、中篇小说为主,多次获得全国各种奖项。90年代之后转入长篇小说写作,五六部扎实而精到的作品备受文坛瞩目,有几部改编成电影、电视剧风行海内外。他是一位潜心写作、不擅交往、创作实绩远远高于文坛声誉的实力派作家。去年,早已退休的他又不声不响地拿出一部50万字的长篇小说,写的依然是他“钟情”的历史商贸题材,写得依然结实、丰盈而深邃。按理说,这样的作品应该由中国作协召开研讨会,但却没有。于是,本省作协和推出该书的出版社联合召开了一次研讨会。
这是省级最高规格的文学研讨会。会场设在一家档次较高的大型会议室,由于参会人员多,桌子摆成了一个大大的“口”字形,后面还设有记者和工作人员席位,粉红色的座签摆放得端正有序。主席台左首是来自北京方面的有一定职务的著名评论家、编辑等,右首是本省的在职副主席、退休副主席、评论家等。大红会标下的主席台很拥挤,有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的在职和离休领导,有数任省作协的主要负责人,有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等等,密密匝匝有十多位,清一色的副厅级乃至副省级以上的干部。主角自然是小说作者,尽管他当过省作协副主席、又是资深一级作家,但他却不是副厅级,因此破格添列主席台末位,大半个身子搁在台子之外。这样一个严格的等级排序,真是费了不少心血啊!其实在主席台就坐的那些副厅、正厅们,有好几位是他的晚辈、小兄弟,一直尊称他“老师”,但这会儿却名正言顺地坐在他的上首。不依规矩不能成方圆。我并不一概反对文学研讨会的“英雄排座次”,有些带有导向性的文学会议是需要有一种秩序和主调的;我也绝无批评这次会议的组织者的意思,他们的本意也是为了把会议开得隆重、严谨一些。这样的开会方式已经成为上上下下的“通用模式”。我只是觉得,如此这般严格效仿“官场规则”的做法,是否有点不大合乎人情世理?是否有点违背“艺术民主”和“学术自由”?这位作家以及他的作品,其思想和艺术可谓宏阔精深,值得探讨的地方真是很多,这样“官场化”的研讨会,二三个小时,又能探讨出什么呢?
在中国的文学体制中,“会议”制度是其中的重要内容和关键环节。文坛会议和政坛会议一样多、甚至更多。正如洪子诚说的:文学的“‘一体化’指的是这一时期文学的生产方式、组织方式。这包括文学机构,文学团体,文学报刊,文学写作、出版、传播、阅读,文学的评价等环节的性质和特征。”(洪子诚:《当代文学的概念》6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版)而文学研讨会,就是各种各样的文学组织部门,通过会议的方式,对文学、作家、作品等进行总结和评价,并纳入一定的文学范式中,从而起到传播、引导、繁荣文学的作用。文学研讨会的类型五花八门。譬如关于文学理论、文学思潮以及现象的;关于文学题材、文学文体的;关于跨文学、跨地域、跨国界的;关于作家作品的等等。但最常见、最盛行的是最后一类。文学研讨会的性质和特征也是多种多样。譬如高等院校的文学研讨会,注重的是文学的历史性和学术性;科研院所的文学研讨会,侧重的是文学的思潮性和引导性;文联作协的文学研讨会,关注的则是文学的现实性和实践性。各有重心,距离文学本体有远有近。应该说,文学研讨会在推进文学的发展,解读文学的思想和艺术,引导一代一代青年作家的创作,提升读者的审美鉴赏能力等方面,发挥了积极而有力的作用。但不必讳言的是,在“一体化”文学体制和思想支配下的文学研讨会,也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文学的自由发展和作家的思想解放,使文学始终处于意识形态的规约下,而难以走向更高远的思想和艺术境界。这不正是中国文学同世界发达国家文学的区别和差距吗?
1980年代的文学研讨会,自然有明显的主流意识形态、甚至“激进”政治思想的色彩。但那是一个充满了改革开放、走向世界的思想潮流的时代,因此才有了“寻根文学”“现代小说”等的勃兴。譬如1984年的“杭州会议”,一批青年作家、评论家的自由对话和争论,引发了“寻根小说”的滥觞,就是一次意义非凡的文学研讨会。但1990年代之后,文学研讨会逐渐成为文学体制管理、组织文学的一种策略和手段,会议开得更多更勤,但它的价值、作用和效果,却是大大“缩水”了。文学研讨会变味了。最触目的变化有两点。一是行政化、“官场化”倾向。文联作协的主要负责人成为行政官员,他们对文学艺术缺乏较深的感受与理解,思维和思路往往是务实的、行政的。他们把握不住文学发展的脉动与走向,不知道抓文学要从哪里切入和着力;更多考虑的是做一些实事和“政绩”,以此给作家、社会乃至上级看。做工作最立竿见影的就是开会,开各种各样的文学研讨会。开会既可以造势,又可以宣传,还能成为自己和单位的“政绩”。他们把官场会议的“游戏规则”完整复制,邀请领导出席,制定会议程序,精心排列座签,安排发言次序,组织媒体宣传。于是本应是自由活泼的文学研讨,变成了机械乏味的评功摆好。为什么如今的文学研讨会,时间大多是半天?观点和评价众口一词?就是这种文学研讨“官场化”的必然结果。二是市场化、功利化倾向。文学研讨会本来是一种纯粹的、严肃的学术探索活动。但在市场化、世俗化时代,文学研讨会染上了浓重的“关系味”和“铜臭味”。重要的文学课题、优秀的作家作品,文联作协以及宣传部门,自然应该召开研讨会,这是一种职责。而有些配合各种任务的“应景式”作品,作者也会说服领导,争取经费,召开一个相当规模的文学研讨会。还有一些有权有钱有关系的作者,出了一部平庸之作,但却可以拿出大把的银子,同样可以“组织”出一个“隆重热烈”的文学研讨会来。在这两种文学研讨会上,领导的肯定、专家的好评,给作者带来的将是无穷的名利、地位乃至职务、职称上的“好处”。会后,研讨会的发言还将整版整版地发表在重要报刊上。近年来,这后两种文学研讨会越来越多,由此获利的人不计其数,文坛俨然演变成了“市场”。
话题回到去年夏天的作家作品研讨会上。为这位作家的长篇新作开一次高规格的研讨会,无疑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关于他的创作、本省的文学、对青年作家创作的启迪等等,该有多少话题可以展开呀!现在,文学研讨会的规矩是,第一版块是领导讲话。主席台上的十多位领导,从高到低依次讲话。有的简短、有的冗长,有的讲的是文学、有的讲的是非文学之外的社会、历史、文化等等。时间耗去近二个小时,研讨似乎还未入题。剩下的半个多小时,才是第二版块的专家发言。也是从前往后,顺序而发。由于时间关系,更由于领导讲话定下的基调,有的专家只简略讲了自己的主要观点,有的专家临时改变了自己的见解,而许多准备发言的专家已没有了机会。真正需要深入研讨的问题只能浅尝辄止、中途打住。会议拖了一二十分钟,最后由作家本人谈感受,他只能连说几声“谢谢了!”我多么希望在研讨会上,听到评论家们的真知灼见,听到作家的独特感受,但留给我的是失望、遗憾、困惑……
我们需要重构文学研讨会的自由“会风”和学术品格。文学研讨会已成为文学体制中的一项制度设计,它怎样去办、办得如何、质量高低,至关重要。文学研讨会也就是学术研究会。陈寅恪1953年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中这样说:“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子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转引自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111页,三联书店1995年12月版)表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学术良知和信念,我们当努力追随。真正的文学是作家创造的最鲜活、最丰富的艺术世界,评论家们对它的解读,也必然是不拘一格的,这就需要各抒己见、深入对话、相互碰撞,才能激发出思想和艺术的火花,创造性地把握研究对象。它最不需要的是统一思想、人云亦云。而“官场化”的文学研讨会,正是束缚自由思想的“桎梏”。文学研讨会还须坚守学术原则。学术研究需要知识、理论和规则。一种文学思潮、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它的价值和意义何在?它的局限和问题在哪里?是需要认真辨析、准确把握的。是需要“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它是容不得草率结论、违心附和的。而功利化、“官场化”的学术研讨会,正是侵蚀学术自主的利器。
我常常怀念1980年代的文学研讨会。那是文学最有活力的时代。有关部门通知要开文学研讨会了,让大家分头准备。研讨会就在设备简陋的省作协会议室召开。没有座签、没有主席台、甚至没有会标。老一代作家、中青年作家拣自己喜欢的座位随意而坐,济济一堂。主持人坐在前面,也没有什么议程,开门见山说明研讨内容同时发表看法,然后让大家自由发言。老作家们往往比较谦和,让年轻后生们先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后生们即席发言,观点新锐、语言偏激。于是老作家们坐不住了,挺身站起,打断发言,说:“你的看法很新鲜,但我不赞成……”于是年轻作家就会辩解、反驳。这时会场里就可能分成两派,你来我往、随意插话,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会议室里洋溢着热烈的讲话、笑声乃至掌声。就在这种自由而真诚的“研讨”中,人们的灵感在迸发、思想在裂变,文学在生长、艺术在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