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作家最好孤单点,最好有点犯嗝


我一直很重视旁观者的这个童年经验,因为一个孩子是没有世界观、也没有是非观的。现在有人看我的小说,觉得怎么那么暴力?我说,这些在我的童年时代不叫暴力,而是生活的一部分;那时候的暴力如此之平常,它变成生活中的一个细节。因为当时我还是孩子,我会以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 

苏童:作家最好孤单点,最好有点犯嗝

 本报记者 侯虹斌 实习生 潘惠文

苏童这次来广州是为了开讲座,谈的是“写作的理由”。虽然他在采访中表示,他的书畅销程度不能与郭敬明等年轻作家相比,但讲座现场却正好证实了他的受欢迎程度。不仅几百人的演讲厅全部坐满,就连增设的三楼远程会场也人满为患,有些听众甚至是站着听完两个小时的。

苏童今年出了部长篇小说《河岸》,这距离他的上一部长篇《碧奴》已有三年。该书呈现的是上世纪70年代的残酷青春,故事展现了库文轩、库东亮父子的命运,展现了生命的卑微与顽强,青春成长的烦恼与历史的荒诞不经。不过,写出这种荒诞奇崛小说的苏童,在现实中却态度平和,颇有绅士风度。他说,我写的几乎全都是虚构的,我迷恋虚构的力量。

 

1、孩子没有是非观,以为暴力是世界的组成部分

南方都市报:《河岸》在你的写作当中占据了一个什么位置?

苏童:我不是那种狂妄的人,我只能说它是我最重要的长篇小说,一方面因为它是我的夙愿之作,另外,作为职业写作者来评估,这篇小说的姿态是不一样的。我以前的小说都是任性的性情之作,我多少在躲避一些社会层面、历史层面、政治层面一些有压力的东西,用一种轻盈的方式去绕过。但这部小说不同了,我想把这些东西接住、扛住,至于扛得动、扛不动、扛得怎么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一次,我非常郑重其事地去面对这些东西,书写一个自己心目中的七十、六十年代的历史。巴尔扎克有一句话:小说最好是写成个人的民族史。这句话给我一个启发,我想朝这个方向去努力。

 

南方都市报:这几年来很多很重要的作家,王安忆、毕飞宇、韩东等作家,他们都很关注六、七十年代,尤其是年轻人的那种生活,他们的切入点同你一样,都是从个人的经验来介入这个时代,你觉得为什么会这么多的作家都开始在关注这个年代呢?

苏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心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结。我们这一代人同韩少功、王安忆他们又有区别,比如说文革,尽管他们只有十四、五岁,但是他们是直接的参与者,而我们才是一个小孩子,我们是完全的旁观者。我一直很重视旁观者的这个童年经验,因为一个孩子是没有世界观、也没有是非观的。现在有人看我的小说,觉得怎么那么暴力?我说,这些在我的童年时代不叫暴力,而是生活的一部分;那时候的暴力如此之平常,它变成生活中的一个细节。因为当时我还是孩子,我会以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正因为这样,我们成人以后,用孩子的视角去看那个时代是一个很独特的经验。

 

南方都市报:你笔下的主人公库文轩、库东亮、慧仙等人,你最偏爱哪个?你会认为书中这对父子都有一点自作孽的感觉吗?

苏童:这几个人物我偏爱库东亮,在整个时代当中,他是一个象征物,被时代的政治、道德、性所挤压的一个产物。我对库东亮的喜爱多半还带有一点同情、怜悯。偶尔,我会想到我们这代少年,一方面我们没有现在少年的学业沉重,但另一方面,人性在一种非正常的环境当中成长是也很艰难的。

在里面,我通过父亲这个形象辐射到了很多那个时代的人。现在看来他是异化了,但在那个时代却是以一种正常的方式呈现的。这个父亲身上有两个纠结之处,一个是关于他的血统问题,还有一个就是因为生理上的问题而导致自己命运发生转变的问题。他是被性挤压的一个人。这个人物的获罪与赎罪的方式都是如此特别,又是自阉、又是自我放逐的,形象很强烈。

有这样的一个父亲,那么有阴郁的孩子也是正常的,所以库东亮当然不是健康的孩子。库东亮看世界的眼睛永远不是阳光灿烂的。我认为父子关系在中国文化当中是有力量的核心词,父亲是不可违抗的。恰好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孩子又能怎么样?这是我想写的一个问题。

这种父权的压迫,不光是指船上的父子,还有其他可以辐射的地方。

 

南方都市报:余华在前两年的《兄弟》中,谈到他对“现实生活的正面强攻”,那么。你在这篇小说里,你把现实、时代当作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处理的,应该不仅仅是个背景吧?

苏童:对,不是背景。在我的小说中,《河岸》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我以前小说中的历史时间是虚拟的,时间有时候变成一种背景。但这次的小说,则把表现时代也作为目标之一。但我又不愿意像以前写文革小说一样,用很大的篇幅来交代时代、交代时代氛围。比如有几个荒诞的工程,只有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才知道什么是“东风8号”。我很担心现在的孩子看到会不会没有感觉,因为他不知道那个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写,只有在我那个年龄的人才知道你在写什么。在我的小说中,即使是人性受到残害的时候,我都没有用悲惨的形式处理,反而用了欢天喜地的氛围。其实,当时的情况正是这样的,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下进行着很多悲剧,包括当时候的知青下乡,背井离乡,都是热烈欢送,就如同我们今天去哈佛留学一样。

我这个年龄,在回忆六、七十年代的时候非常矛盾,因为人被分为了两半,其中一半是非常感性的。如果我忠实于时代的记忆,那个时代就不是什么悲剧,仅仅是觉得好玩,人和人斗,学生斗老师,那就是一种生活的常态。但写作就是这么一个微妙的过程,理性是一定会代入的,所谓的批判性就在这里。

 

南方都市报:你这部小说里,没有爱情,只有柏拉图式的单恋;没有真实的性,只有性幻想、性压抑和性惩罚,在你看来,这是否就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呈现?

苏童:对,这是我对那个时代的认知。

 

南方都市报:如果把这种实际上没有发生性、也没有发生爱的长篇的背景,设立在当下,你觉得还能成立吗?

苏童:在当代的情况是不太一样的,比如现在有很多的词都消失了。什么叫“腐化”?我们那个时代一听,腐化分子,男的就是搞女人,女的就是破鞋。那个时代对性是很禁锢的。小时候我家旁边的一个女人,她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双破鞋,因为她是破鞋,那时候除了批斗,还要照常上班,上班的时候总是要挂着这挂破鞋穿过一道长长的街。、人们因为对性的禁锢所遭受的屈辱、摧残,现在看来是没有人可以承受的。可那个时代承受下来的人还挺多的,他们也一样在活着。刚才说的那个老太太,现在仍然活着,仍然很爱美。小时候的印象里那个女的是多么地不洁啊,但是当你成为小说家之后,你会觉得她是多么地文学化!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一段历史的回忆,往往存在着一种矛盾的修补。

 

2写长篇犹如斗牛,辛苦而且危险

南方都市报:你的每一部长篇的题材的选择都有较大的区别,跨度比较大。你写小说的出发点,是从某个观念开始的,还是从某个具体的故事开始的?

苏童:我的每篇小说之所以都有巨大的差异性,是我刻意的做法,害怕自己写得疲惫了。写一个长篇故事,有时候需要一年,有时候需要两年,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写长篇的过程就犹如斗牛,非常辛苦,而且有危险:有时候在写的过程中就会崩溃,崩溃在你感觉到有一个地方你怎么都过不去的地方,这种感觉就如同斗牛斗不死、反而牛的犄角顶到你了。所以在写长篇之前我需要对写的内容深思熟虑。

 

南方都市报: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一个长篇写了相当的程度又没有完成的?

苏童:还没有。我目前有几个一直在构思的长篇,因为没有把握还没有动笔。现在长篇遇到的问题是,你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觉得它的前景很黯淡,能否消除不吉祥的感觉,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河岸》是我小说中推翻重写最厉害的一个。我一开始用第三人称,写到后面我觉得这是在写一个关于技术的东西,跟我没有关系,这样写下去没有前途。所以我就推倒重写。重写时,里面的人称都变了;不光是人称的问题,视角、心态完全都不一样了。

 

南方都市报:以往,常有类似这样的评论说“苏童的写作风格充满阴柔之气”,这种说法你会抗拒吗?

苏童:我一直认为文字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用“阴柔”或“阳刚”这样的词不足以描述文字的复杂性。文字就像运动,很多作家迷恋创作,我觉得是迷恋文字的运动,因为文字在不同的小说中有不同的运动状态。文字有时候需要奔跑、跳跃,有时候又如同跨栏一样需要俯冲。文字呈现给读者记忆,有一些厉害的读者,无论你的小说怎么变化,换了什么题材,甚至遮盖作者的名字,看下去还是知道是你写的,文字能够留下一个人的体味。

 

南方都市报:那在你的作品里,有没有一直想表达的东西?

苏童:我一直相信一种老掉牙的说法,文学是人学,人学是最大的科学课题,最大的科学其实就是人性之难(读去声),因为我的很多小说的宗旨都是在探索人性,我觉得它是一个黑洞。人性是一个复杂的东西,一个作家有人性恶或者人性善的先导思想是可怕的。

 

南方都市报:但是感觉你的作品写出来都是恶的比较多一些。

苏童:我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是不一样的,如果你看我的短篇小说,往往就是关于人性的综合多样的表达。不过其中有一个特例,就是《米》。《米》的语言很传统,但主题上是真正的探索之作。其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个人性恶的人,这是一个张扬的形象,或者说他是我写的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一个坏到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人,他能坏到什么程度?我写《米》,像是在做科学实验,一直在推一个最大值,一个关于人性恶的最大值。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因为《米》完全不是我的世界观,我没有对人性绝望到如此程度。

 

3、思想不是通过交流得来的,而是通过拒绝得来的

南方都市报:你在写作之中会不会有警惕的东西?

苏童:需要警惕的东西太多了,一个作家要警惕自己的写作流畅,我说的流畅就是关于每部作品的写作过程,太流畅了代表你写的是没有价值之作,我反而接受自己写作时的磕磕巴巴。另外一个就是你写作的状态,如果你一部小说接着一部小说写的话,5年以后,你回头一看,很可能那个时段写的都是垃圾。还要警惕你同外界的关系。我觉得一个作家是需要孤单一点的,他的意识形态、审美、思想最好不是那么正常地被大家所接受的,最好还是有一点犯嗝,别人理解不了的。这种东西不是通过交流得来的,而是通过拒绝得来的。

 

南方都市报:你有没有看过80后的作品?你们那代的年轻作家跟现在的年轻作家的风格似乎差别挺大的,你怎么看呢?

苏童:几乎不看。唯一看的就是《萌芽》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因为我是新概念的终身评委,三年去一次,集中看一下,每年会看到三、四篇特别好的,拍案叫绝的东西,不多,都是才华横溢的东西,但是文字的风格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们从孩子开始就在社会上混了,是社会中人,上学的负担是非常小的。到了80后、90后,学校的教育生活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他跟社会渐渐远离。我们之间的作品不一样太正常了,因为你所拥有的写作资源不一样,就是这样。

 

南方都市报:你以前写的《我的帝王生涯》,题材是架空历史的一部小说;可现在,网络上架空小说非常之多,都成了一个流派了。

苏童:对,我经常做先驱的。我很高兴我做了很多题材的先驱,而且他们的都比我卖得好,这是没有办法的,我没有怨言。我也希望卖得好,但是问题是人气是很奇特的东西,比如村上春树就能卖得好,但是大山健三郎就卖得不怎么样,你怎么评价他们?这是没有办法的。

 

南方都市报:我看了最近公布的全国上半年的书籍销售榜,排前50名的文学作品非常少,惟一进榜的传统文学作品就是《小团圆》,剩下的只有郭敬明的青春文学以及几本网络文学了。对这种现象你怎么看待呢?

苏童:这个不能比的,像郭敬明他们是有粉丝团的,属于偶像级的。

我不是故意装作心态好,我们那一代人确实跟现在的人不一样,我是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黄金时期开始写作的,我们是属于对文学有充分的热爱,完全不指望文学能够改变我们的命运,尤其是财政状况。我记得很清楚,我出第一本小说的时候印了三千册,那时候好多书都是一下子印了五万、十万,但是我当时候不出名,出第一本书就印了三千册我非常满意了。我想象一下,有三千个不认识的人在读我的书,这个就让我很满意了。当然现在我不希望自己的书只印三千册,但是有三万册,我就觉得已经够了。

 

南方都市报:那这样是不是反映了一个纯文学正在慢慢衰落的趋势?

苏童:也不一定,余华的《兄弟》卖得很好啊。这是跟人缘、人气有关。我真心希望市场好,但是市场不好我真没有办法,我不愿意说市场不好我就去跳大神、去裸奔,来吸引注意。还有,我的生活还可以持续,因为市场好坏对我不构成任何压力或暗示,这是我个人的现实选择。

刊于《南方都市报》 

 本报记者 侯虹斌 实习生 潘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