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新疆的爱是一种偏爱■ 洪烛
在喀什听维吾尔女诗人朗诵
你是生活在当代的公主,虽然你的父亲
并不是国王,他经营着郊外的葡萄园
作为叶尔羌汗的后裔
容貌的古典美,是你血液里继承的遗产
哪怕你同样热爱时装
诗从来不是舶来品,而是身体的回响
听你朗诵时知道我怎么想吗?
我在假设:香妃也一定会写诗的
不见得比乾隆爷逊色……
没学过维吾尔语,可我一下子
就听懂了:“曾有人死在姑娘的两条辫子上
也可能死在默合麦德写的两行文字中间”
看来诗并非语言的艺术,更是心灵感应
在你的宗教里,没有专门的诗神
又有什么关系?你注定是诗人中最美的
作为告别的礼物:你送我一本古兰经
我回赠一本诗经——
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在诗经的故乡
哥们也算一个拥有继承权的王子……
回 鹘
为了不再用马蹄耕耘,他们把刀剑
铸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个遍
他们往大地的伤口里种下星星
不同类型的星星经历殒落与掩埋之后
长出小麦、棉花、葡萄
还有叫着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从下一代开始,真正成为有根的民族
遥远的马背变成群山,记载着搬家的历史
闪电掠过,唤起他们对马鞭的回忆
想不到自己在梦境中,走了那么远的路——
从鄂尔浑河到塔里木河,中间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丢了多少马匹……
从此在自己命名的故乡,创造语言
也创造神秘的血统,成为星星的后裔
写给在喀什邂逅的迪拉热·玉苏甫
一天中的第二个太阳,在喀什大巴扎升起
照亮了所有被遗漏的阴影
当时,我看见迎面走来的你
全身都在发光
我尤其不敢直视你的眼睛,怕烫着了
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希望你蒙上面纱
多少人看你都快看傻了
我也一样,站在路边,扭着脖子
目送你远去……我变成了向日葵
不看太阳,只想看你
这是非同寻常的一天:同时有两个太阳
从里到外烘烤着我
慢点走!你知道吗,我在面对着你的背影
你太了不起了:连背影都使人感到温暖……
我爱这辽阔……
“我爱这辽阔……”这是来到新疆后的
第一句话,写在当天的日记里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说
当时我被空投在乌鲁木齐机场
下意识地丢下行李,张开双臂——
为了免得被安检人员误认为疯子
只好把一声呐喊像润喉片一样悄悄含着
它概括了多种多样的爱:对于夕阳
对于地平线,对于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我爱这辽阔,同时接受它所带来的空虚
使个体的人显得渺小,仿佛要垮掉
又在一瞬间无限地扩张了他的胸襟
并且再也无法收回
我爱这辽阔,也爱被辽阔改变了的自己
欢呼吧,为内心震撼后建立的新政权!
西游记
没有旅行社的年代
你开始一次著名的自助旅行
一匹白马成为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代替了你的下半身,“用整个身体
进行形而上的思考吧”,你在马背念经
把挑夫、伙夫、马夫全收为徒弟
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其实是在
鼓励自己:“这是去为神搬家
驼队驮回的经卷,都是神的家具……”
你是丝绸之路上走过的第一个
不会做生意的人,在西域三十六国
受到热烈欢迎
唐僧,你沾到了所从属的那个王朝的光
而你的团队也构成它最小的支流
滋润沙漠、戈壁、火焰山……
(作为诗人,我也沾到唐朝的光
在你取经的路上,我继续寻诗)
天竺国是你走得最远的一门亲戚
那里有你信奉的神的故乡
(我则倍感迷惘:我的诗神,住在哪里?)
该回头了
长安城里,一群大雁,远远召唤你
它们已凭借想象,在一座尚未建造的高塔
预先分配到各自的福利房
快要等不及了!
西北偏北
把地图拿过来
我指给你看:阿尔泰山是我去过的
最远的地方。先坐飞机,换乘汽车
好像还骑过马,回到古代
山顶有积雪,我的帽檐上也有
山脚有草原
我在无边的草原无望地爱上一位
哈萨克姑娘,她的眼睛能把人淹死……
赛里木湖畔,大口大口喝酒、喝西北风
然后醉了,像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昏迷不醒
我的口袋里装满沙子
三天三夜的晕眩,总算恢复成原先的自己
让我再去一次,还是会迷路
草原拥抱着沙漠,沙漠拥抱着绿洲
绿洲拥抱着心乱如麻的我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的是风
风又会去拥抱谁?
西北偏北,偏北一点点,草青了又黄
花开了又谢,沙尘暴更偏激
我对她的爱,也是一种偏爱!
雪莲
看过阿依拉尼什雪山,旅游车
在山脚一家塔吉克小店门前停下
说里面有晒干的雪莲卖
有人把它当作中草药
有人当作补品,准备泡酒或煲汤
有人当作爱情的吉祥物
问我看过那部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吗?
我也买了一朵,觉得这是
不会哭的雪花,拒绝溶化、适合收藏
拿回去
跟燕山的雪花比一比!
路过塔什库尔干
塔吉克村落
有我见过的最简陋的篱笆
用捡来的树校编织而成,高矮不齐
为了阻挡牛羊跑到附近的公路
我恰巧从公路上经过
相信它不是用来阻挡我的
可惜旅行日程已排满
无法深入篱笆里面的生活
唉,是我自己阻挡了自己
有什么理由去责怪篱笆呢?
还会有下一次吗?如果有
真想在篱笆里面换一种活法
喂牛、剪羊毛,比写诗有意思多了
下一次,不会要等到下辈子吧?
即使下辈子,我仍然愿意等……